第五五八章 銷金窩(十)

作者:小妮寶麗 字數:4079

緩緩走下瞭車,程飲涅笑吟吟的站到瞭眾人面前:“你們這裡有沒有管事的?我為你們帶瞭一些禮物過來。”

大抵是因為他衣著華麗,氣質非凡的緣故,無論他如何洋溢著臉上的溫柔,竟無一人敢上前與他說上半句話。

“請問,你們這裡有沒有管事的?”

程飲涅第二次相問,本是一番好意,卻惹的眾人紛紛退避三舍,幾位年輕人甚至快速赤裸著雙腳跑開瞭。

到最後,僅留下一群老人、婦女與小孩子,恐懼很快在這群人中間蔓延開來,程飲涅現在的身份好比黑白無常一樣讓人又害怕又厭惡。

踱步至一老者跟前,程飲涅一本正經的施瞭一禮:“老人傢好。”

第一次享受到尊重的老者很快便濕瞭眼眶,用自己幹枯蠟黃又佈滿裂紋的一雙手拽住瞭程飲涅的衣襟:“您、您是來找人的嗎?”

“老人傢這是何意?”程飲涅有些迷茫的瞇起瞭眼睛。

老者沙啞的嗓音中透著幾許千帆盡過的滄桑之感:“偶爾會有些富人來我們這裡挑選一些年輕人帶回去當奴隸,我以為……”

程飲涅接著他的話說道:“以為我也是來挑選奴隸的?怪不得大傢都對我視而不見,原來是害怕我會從這裡帶走誰的親人朋友。”

“唉~~”老者重重的嘆瞭口氣:“如果是來挑選奴隸的倒也還好,至少那些被挑走的孩子能吃飽穿暖。”

感到陣陣揪心的程飲涅於不自覺中握緊瞭胸口,輕身問道:“這裡一直都是如此嗎?難道就沒有管管嗎?”

骨瘦如柴的老者使勁點瞭點頭:“我們這裡隸屬大宋和西域的分界線,是個兩不管的地帶。”

沉默瞭良久,程飲涅勉為其難的沖老者露出瞭一抹笑容:“我的車裡有整整一萬兩黃金,麻煩老人傢拿給大傢分瞭吧!這些錢足夠大傢吃飽穿暖瞭,剩下的錢拿來修葺一下傢園,或者做些小買賣自力更生也好。”

一絲懷疑由老者眼中閃過,程飲涅朝著距離他最近的一名小男孩招瞭招手:“過來,我有一份特別的禮物要送給你。”

看上去隻有三四歲的小男孩此刻正抱緊雙臂靠在一根破木頭上瑟瑟發抖,他的周圍除瞭亂石便是野草,身上的衣衫不僅破舊不堪且肥大異常。

在程飲涅再三招呼下,他才於懵懵懂懂和膽怯中躲到瞭老者身後。一雙黑黝黝的小手緊拽著老者破舊的衣衫不肯松開,蒼白幹裂的嘴唇微張著。

摸著孩子油乎乎的頭發,老者沒有急著去看那輛車,而是將怯生生的小男孩推到瞭程飲涅跟前:“您若是看上瞭這孩子,就將他帶走吧!”

望著孩子純真卻憂鬱的眼眸,程飲涅緩緩蹲到與他視線齊平的位置,不顧一切將他抱到瞭懷中,溫柔的笑道:“你願意跟叔叔走嗎?”

小男孩很享受這個來自陌生人的擁抱,卻極盡全力喊出瞭一個“不”字。

老者立刻跪倒在程飲涅跟前,哀求道:“這位好心的爺,請您將這孩子帶在身邊吧!哪怕是讓他做最苦最累的活計都好,就算一天隻給他吃一頓飯也行。”

將孩子送還至老者身邊,程飲涅才問道:“老人傢為何執意讓我將他帶走?這是您的孫子嗎?他父母何處去瞭,為何不在他身邊保護他?”

又是一聲嘆息,雙眉緊蹙的老者將手搭在孩子肩膀解釋道:“這孩子與我並無任何血緣關系,我的孫子早在出生不足百天之際便餓死瞭。

他的母親生瞭重病,他父親為瞭討到幾錢銀兩為妻子治病,不幸被街頭惡霸活活打死瞭。饑餓與疼痛並存,他的母親在五天前便去世瞭,一傢子隻餘下這麼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

“他母親的屍體呢?我想……”

“吃瞭。”

程飲涅還未來得及將後面的話說出口,老者便給出瞭答案。一個讓程飲涅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那些話……都備顯多餘的答案。

“原來,這世上真的存在人吃人這種事。”輕聲呢喃完這句話,程飲涅刻意將目光聚集於老者身上,他的臉上看不出一丁點的歉意與愧疚,想來這已經不是頭一遭瞭。

生活,逼的他們不得不將一些聽上去駭人聽聞的事做的習以為常、司空見慣。

這裡與銷金窩有著不短也不長的距離,卻讓程飲涅有一種走在世界的兩端的感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揚天長嘆瞭一聲,程飲涅朝著小男孩伸出瞭手,笑道:“告訴叔叔,你叫什麼名字?”小男孩的眸光裡空洞無神,似乎根本聽不懂他問的是什麼。

老者很是無奈的搖瞭搖頭:“我們這種地方出生的孩子哪裡有什麼名字,反正也是個無關緊要的代號,隨便叫叫就行。這孩子姓何,我們便以何阿三來稱呼他。”

拉過小男孩的手,程飲涅以食指在軟軟的小手心裡寫下瞭一個“曙”字:“從今天起,這便是你的名字。”

盡管不太清楚名字為何物,小男孩還是眨巴著天真可愛的大眼睛問道:“這個字念什麼?是什麼意思?”

程飲涅摸著他的頭解釋道:“這個字念‘曙’,‘曙光’的‘曙’,就是天剛亮的意思,代表著美好的希望與未來。”

小男孩似懂非懂的點瞭下頭,一直盯著手心看去,不時便笑出瞭聲:“這個字念‘曙’,‘曙光’的‘曙’,代表著美好的希望與未來。”

或許,以他這個年紀尚不知道何為“曙光”、“希望”、“未來”,但他幼小的心靈一定清楚這些都是幸福溫暖的代稱。

握著小男孩的小手,程飲涅很是認真的說道:“叔叔說的這些話你都要記住,這個世上總有不公,但沒有絕對的不公。現實中總有不可避免的陰暗,但陽光遲早都會照射進來。

貧窮和富貴都不是命中註定的,是可以通過努力改變的。當然,這世上能改變你命運的人和事都很多,但改變命運最好的一種方式就是依靠自己。

平凡和貧窮一點兒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安於不好的現狀、不肯上進。叔叔相信,你會成為最好的何曙,也會為瞭美好的明天而努力,對嗎?”

“努力是不是就會有飯吃?”

孩子的天真讓程飲涅是既欣慰且心疼,他使勁點瞭下頭:“會的!隻要你努力做好你自己,想要的一切將來都會有的。”

再次抱瞭抱孩子,程飲涅摘下腰間玉佩塞進瞭孩子的小手裡:“你不想和我走,我也不勉強你……這塊玉佩是叔叔的貼身之物,你一定要收好,千萬不能被人搶走或者丟掉。

等你長大以後,拿著這塊玉佩去一個叫做無眠之城的地方,找一個叫做程免免的人。那個人是叔叔的弟弟,也是個善良的叔叔……免免叔叔會替叔叔見證你努力的成果。”

程飲涅才起身,孩子便用另一隻手抱住瞭他的腿:“為什麼那個人不是叔叔呢?我還會再見到你嗎?”

不願意以欺騙結束這段偶遇,程飲涅狠心搖瞭搖頭:“叔叔得瞭重病,可能活不久瞭。等你長大以後叔叔早已是枯骨一副,所以……你再也不會見到我。”

小男孩似懂非懂的點瞭下頭,很快又用充滿童真的小奶音問道:“你快要死瞭嗎?像我阿爸阿媽那樣……我可以吃你的肉嗎?”

拳頭握緊又松開,程飲涅俯身攥住瞭孩子的肩膀,嚴厲又決絕的盯著他的眼睛說道:“答應叔叔——從今以後,不到餓死的情況下決計不許再吃人肉,連一口人血也不許喝!”

“為什麼?”被環境渲染的小男孩早就認為“人死後,吃其肉”是一件平常不過的事情,對於程飲涅的要求很不理解。

“因為你是人,不是牲畜!人死後就該入土為安而不是成為同類的盤中餐!如果你想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就得按照我說的做……記住瞭嗎?”

程飲涅說話的口吻中摻雜著不容置疑,小男孩很是乖巧的點瞭個頭:“記住瞭,叔叔不止是一塊能說話、會動的肉,叔叔還是一塊溫暖的肉。”

盡管倒吸瞭一口涼氣,他還是在孩子幹癟的小臉上捏瞭一把,很快又快速站起瞭身:“老人傢,我離開以後,請你移步馬車前掀開簾子看一看。我相信,看完以後你就會知道以後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撂下這句話,程飲涅頭也不回的便往前走去,腦海中不斷閃現著四個字:人間煉獄。

這四個字也曾被阮志南、婁勝豪等人提及過。

無論是武林還是朝廷,無論這世上有多少華服美裳、珍饈海味,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永遠存在著數不清的人間煉獄。

那些能夠用一雙肉眼瞧見人間煉獄的人,往往不是無能為力就是幹脆將這一切視而不見。

不知走瞭多久,程飲涅的身後突然傳來瞭感謝的聲音,大傢紛紛稱贊他是善良的天神,混雜著哭聲的磕頭聲隨即而至。

程飲涅始終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但他知道車內的黃金可以幫助貧民窟裡的百姓過上夢寐以求的好日子。

痛心疾首的落下瞭兩滴淚,程飲涅的心仍然還在隱隱發痛:“莫說我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就算我還能活一百年……我又能走遍多少地方,幫助多少人呢?”

距離客棧越來越近,程飲涅逐漸恢復瞭平靜的心態,大步流星走瞭進去。自從銷金窩開門營業以後,客棧裡便隻剩下為數不多的那幾個人。

他走進門時,諾大的正堂裡隻有姬彩稻一人握著白花花的饅頭愣神,不時的便要嘆息、皺眉,連近在眼前的程飲涅都沒有引起她的註意力。

使勁晃瞭兩下手都沒效果,程飲涅隻得敲瞭敲桌子:“彩稻姑娘,你這是怎麼瞭?一個人舉著一個饅頭很好看嗎?”

嚇瞭一大跳的姬彩稻險些將饅頭丟到地上,許久才回過神來,抬頭瞥見程飲涅時竟露出瞭一抹莫名的笑意:“城主,你不是去銷金窩瞭嗎?怎麼會在這兒?”

程飲涅沒有回話,而是用關切的語氣詢問起來:“你有什麼心事嗎?可否願意和我說說。”

姬彩稻有些為難的抿瞭抿嘴唇,略微不安的揉搓著手指,低著頭說道:“我很是認真的想瞭許久……可我還是不知道我喜歡你更多一些,還是喜歡帝尊更多一些。”

程飲涅笑吟吟的問道:“我給你設置的那幾種假設,你都考慮在內瞭嗎?你對我們的喜歡究竟是依賴還是少女春心……找到答案瞭?”

“就是因為沒有,所以我才在這裡發愁。”說罷,姬彩稻在唉聲嘆息中將頭搖的如撥浪鼓一般。

“行,來日方長,你慢慢找尋答案。”說話間,程飲涅已將站直瞭身子朝著樓梯口走去。

扔下饅頭的姬彩稻二話不說便跟在瞭他的後頭:“城主,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回來呢?”

程飲涅頭也不回的答道:“我來找人,順便找些可能根本就找不到的東西。”

姬彩稻緊追不舍隨他上瞭樓梯:“什麼人?什麼東西?我能幫得上忙嗎?”

聞聽此話,程飲涅赫然停下瞭腳步,轉頭以充滿探索之氣的眼神湊向瞭她:“你可否先回答我,為什麼要跟著我?難不成,你對我的喜歡是把我當做未來丈夫的那種喜歡?”

思考瞭一小會兒,姬彩稻很是認真的答道:“因為城主的來日並不方長,所以我才要跟著你,我要看遍今後每一個日出日落,雲卷雲舒。”

嗤笑瞭一聲,程飲涅用手在她腦門上摁瞭一記:“真是個小傻瓜,你能這麼說我很開心,可你真的陪不瞭我多久的。”

“能陪一天是一天,我才不在乎以後呢!”姬彩稻的言辭中充滿瞭堅定不移,一雙手隨之摟上瞭程飲涅的腰:“我想明白瞭,不管我喜歡的人是誰,至少我現在隻想陪伴在你一人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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