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瞭。
真的再也沒有瞭。
這日暮時,枯骨兇妖們齊齊跪在高高堆積的骨山下,低著頭,裸露在外的牙關“咔咔咔”地碰撞著,與嗚咽風聲攪成一片。
司危站在最高處,微微抬起手掌,萬千靈火霎時如急雨落下,它們輕快跳躍著,很快就點燃瞭整座城。
火光沖天,燒得籠罩在此數百年的結界也裂出縫隙,枯骨兇妖們蹣跚著倒在地上,終於得到瞭它們夢寐以求的,再一次死亡,不必再被這暴君凌虐驅策,隻有黑暗的,完全的安寧。
司危身側也升騰著熊熊火焰,他微微閉上雙眼,單掌按在心口處,臉上終於再度露出一絲笑。
阿鸞……
作者有話說:
鳳懷月:別叫瞭,here!
第12章
千絲繭內。
皇帝靠在鳳懷月的肚子上,簡直抽泣哽咽瞭個綿綿無絕期,哭到最後,又忽然一把握住鳳懷月的手,坐起來震聲道:“丞相啊,不如你再隨朕試一回吧,試一回將這江山重新撐起來!”
一旁站著的阿金:“?”
鳳懷月原本正被他哭得心煩意亂,突然聽到這一句,也是一愣,試探著問:“皇上有何計劃?”
“來人,來人!”皇帝顧不上回答他,扯起嗓子叫嚷,“速速替丞相收拾出一間偏殿,他往後就不回丞相府瞭,隻住在宮中!”
鳳懷月受到驚嚇,這苗頭是不是不太對,你重振旗鼓,為何要我夜宿宮中,我雖然長得醜,但好歹也算一國之相,如何能做出此等以色侍君穢亂後宮之事?便立刻頗有風骨地拒絕:“微臣還是不住瞭吧,宿在宮外,也是能協助陛下治國的!”
但瘋子皇帝卻不肯聽,安排完住所,又下令讓內侍將窖中所藏美酒統統取出,倒入禦花園的空池中,還要命後宮剛入選的那批秀女全部換上舞衣,入酒池起舞,當中有哭哭啼啼不願意的,甚至幹脆被太監抬起來丟瞭進去。
鳳懷月與阿金越發糊塗,這算哪門子的重振江山法?我們還當你是要立刻開始上朝批奏章。
美酒四濺,美人痛哭,一旁的皇帝卻在哈哈大笑,這畫面實在有些離譜。雖說知道池中女子皆是妖邪,鳳懷月還是覺得頗為心理不適,正欲想辦法中止這莫名其妙的“重新撐起江山”之鬧劇,阿金卻偷偷拉住他,道:“仙師,仙師,我知道這皇帝是誰瞭。”
鳳懷月問:“是誰?”
“在幾百年前,有一個小國,名曰緋樂國。”阿金道,“最後一任國君名叫趙賀,一生酷愛詩詞美酒,隻活瞭十八年,在國破之後,他便手捧詩集將自己溺死在瞭酒缸裡。而趙賀的父皇,更是荒淫,最愛觀賞美人在酒池中赤身裸體起舞,還取名美人池。”
阿金說完之後,又補充,不過也有可能不是,因為緋樂國處於南境,是不可能有大軍駐紮在西北荒漠中的。
鳳懷月卻道:“那倒也未必。你再想想,在那對父子身邊,可有我這麼一位古怪的胖丞相?”
阿金答:“沒什麼印象。”關於緋樂國的幻術戲,主要看點在美人起舞與趙賀殉國,其餘人物皆為背景,除瞭演內侍的,就隻剩下一個官員,時不時手捧長卷出來,歌頌兩句君王聖明,再說一些類似“以智治國,國之賊”之類的晦澀話。
“如此。”鳳懷月道:“那就難怪。”
阿金還沒來得及問是哪裡“難怪”,皇帝已經在招手叫:“愛卿,愛卿,你過來。”
待鳳懷月過去之後,他又喜不自勝道:“愛卿以為這美人池比起父皇當時所建如何?”
鳳懷月答:“一樣好。”
皇帝又問:“除瞭這美人池,愛卿可還想要別的?”
鳳懷月道:“皇上就不能想個辦法,幹脆殺瞭她嗎?”
皇帝的笑容僵在臉上,緩緩扭頭看向他:“愛卿在說什麼?”
鳳懷月面色如常道:“不是嗎?隻要有她在一日,陛下的治國之策就無法被完全推行。”
這話一出,皇帝果然再度嗚嗚咽咽地哭瞭起來。他說:“對,對,朕是想當一個好皇帝的,可上一世有那些老臣從中作梗,他們強迫朕玩弄權術,以骯臟下作的智謀詭計來管轄四境,他們根本就不懂,難道朕一心鉆研詩詞歌賦,坦坦蕩蕩,就沒法治理天下瞭嗎?”
鳳懷月攬過他的肩膀,安慰地拍瞭拍,隻鉆研詩詞歌賦,確實沒法治理天下,但現在你也不必再懂這個道理瞭。
他扶著皇帝回到禦書房休息,好讓對方先冷靜下來。阿金跟在後頭,聽得抓心撓肝又一頭霧水,什麼叫殺瞭她,殺瞭誰?這一重幻境中最大的妖邪,難道不就是這個神神叨叨的瘋皇帝嗎?
鳳懷月道:“殺瞭將軍夫人。”
阿金吃驚:“啊?”
此時皇帝已經在禦書房內的玉榻歇下,內侍也在房中伺候,院裡隻有鳳懷月與阿金兩人。
阿金急忙問:“為何要殺瞭將軍夫人?”
鳳懷月道:“因為並非皇帝操控她,而是她在操控皇帝,她才是這個千絲繭內的大妖。”
阿金幹咽瞭一口,悄聲問:“仙師是如何發現的?”
鳳懷月道:“線索其實很明顯,明顯得甚至被我們視而不見。從沙漠到王城這一段路,所經過的城池全部餓殍遍野民不聊生,試問倘若這重幻境當真是由皇帝主宰,那他為什麼要構建出這麼一個破破爛爛的糟心國?”
昏君隻是不會治國,不是不想治國,若一切都能由自己輕松操控,那誰不想制造出一個千秋盛世?
阿金恍然:“原來……我們來時怎麼沒想到?”
鳳懷月道:“因為來時你我皆受瞭將軍夫人那段話的影響。”
皇帝昏庸,貪圖享樂,陷害忠良,百姓苦不堪言,她是這麼說的,所以兩人沿途看到符合描述的情景,也不會覺得有哪裡不對,畢竟昏君統治下的國,理應如此。
阿金又問:“可她既是大妖,怎麼要把自己和丈夫禁錮在那片荒涼的大漠中?”
鳳懷月答:“世間入魔者,心頭多有執念,她並不是不想離開,而是離不開,皇帝沒法禁錮她,但她可以禁錮自己。我猜在上一世,她的丈夫的確因為當朝皇帝的旨意,死在瞭沙場上。”
女子心有不甘,帶著沖天怨氣自盡,化為厲鬼後找尋千裡,不僅刨出瞭丈夫屍骨,還順道刨出瞭五百具被埋葬在同一片大漠中的,戰死於不同時期的將士殘骸。這也就解釋瞭阿金先前提出的疑問——為何那五百殘兵會衣著各異,發型各異,有人肉身新鮮,有人卻已經風化為半具枯骨。
一個怨氣厲鬼,帶著橫死沙場的五百屍骨遊蕩世間,此等規模自然不會被修士放過,故而這群妖邪先是被合力鎮於高塔之下,後鎮妖塔遭枯骨兇妖摧毀,他們又被關進瞭千絲繭中。
阿金繼續問:“那皇帝呢?”
鳳懷月道:“我方才問瞭,他是被強行綁架的。”
女子在丈夫死後,最恨的自然就是皇帝,但她並不能靠近那些薨後被鄭重安葬於陵寢中,有龍脈相護的帝王魂魄,隻能綁像趙賀這樣的,年幼,軟弱,無能,死無葬身之地的孤魂。
鳳懷月道:“即便趙賀是被她所綁,但在她的那份執念裡,天子依舊是要比自己更高貴的。”
所以在初時,女子隻是含淚泣血地質問,質問趙賀為何要下令斬殺自己的丈夫,時不時又跪地哀求,完全不顧這個被抓來的皇帝與她其實八竿子打不著任何關系。而在進到千絲繭後,女子的執念也蔓延到整片幻境,最終締造出瞭這個帝王昏庸,將軍受困,天下悲苦的蒼涼國度。
“她生前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婦人。”鳳懷月繼續說,“沒見過真正的奢華富貴,隻能憑借看過的戲文與話本,七拼八湊地想象這座用來享樂的都城,所以王城才會看起來處處古怪,又處處重復。”
而清雅的禦書房,八成是趙賀替他自己爭取到的唯一一處凈土,使雙眼可以不必被大金大銀的鄉野俗氣屠戮。他就躲在這裡,被迫履行著女子塞給自己的昏君戲碼,比如說隨意殺人,再比如說沉迷美色。
阿金道:“可是皇帝身上的煞氣,也甚是駭人。”
鳳懷月兩手一攤:“投酒缸自盡的窩囊皇帝,有點煞氣,這不是很正常嗎。”
更何況那還是個盲目自信,覺得他自己聰慧過人,有能力治理好國傢的小皇帝。聖人說天道無為,他就一知半解地認為自己盡可以兩手一撒,百姓便能自然而然安居樂業,這種蠢貨,緋樂國滿朝文武大抵是不會慣著的,想來生前沒少幹當朝訓斥的事。兩方相看互生厭,都將亡國之因歸於對面,死時怨念自然沖天。
阿金苦道:“照這麼說,我們接下來豈不是更難斬妖?”
先前隻有皇帝,現在又冒出來一個將軍夫人。他又頭疼:“執念太深,當真害人害己。”
“所以說,往後遇到這種不管不顧的瘋魔人士,還是得躲遠些才好。”鳳懷月拍拍肚子,“像我,就看得很開,不管什麼東西,哪怕再珍貴,沒瞭就沒瞭。”錢也好,回憶也好,都是身外之物,心心念念惦記著,難道就能回來嗎?不過徒增傷感而已。
阿金連連點頭:“是,仙師說得對,那咱們下一步要怎麼辦?”
鳳懷月吩咐:“這丞相癡傻愚笨,不會勸諫萬事順應,才會哄得皇帝如此信任喜歡。不如你也裝出一幅癡傻的笨蛋美人樣貌,去吹吹枕頭風,哄他把將軍夫人宣召進宮,讓他們先自相殘殺一輪看看。”
阿金問:“怎麼吹?”
鳳懷月立刻擺手:“不知道,你才是成瞭親的那個,怎麼反倒問我要怎麼吹枕頭風,我可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
第13章
皇帝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剛入宮的美人正守在榻邊。他認出她來,便問:“丞相呢?”
阿金道:“還在禦書房外,舅父吩咐臣女獨自進來伺候皇上。”
“沒什麼好伺候的。”皇帝坐起來,“你雖生得極為美貌,但朕對美色並無興趣,丞相理應知道這一點。他若真想幫朕,就該,就該……”
阿金替他補全:“就該想辦法,殺瞭妖女。”
皇帝惡狠狠道:“對,殺瞭妖女。”
阿金趁熱打鐵:“想殺她,第一步就得將其宣召進王城,皇上與舅父才能有機會動手。”
聽到要將女子宣召入宮,皇帝又再度驚恐起來,他握著阿金的手,捏聲捏氣地說:“不能,她會殺瞭我們。”
心理陰影實在太過濃厚,他還記得自己剛剛被對方抓住時,那段提心吊膽的日子。一個徹頭徹尾的女魔頭,一會怒罵自己,一會用她那長而臟的指甲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掐完又戰戰兢兢地跪地求饒,還有那幾百個腐爛的士兵,也會隨她一道吐自己口水,類似陳年沼澤的氣味,簡直足以將全世界醃入味。
“嘔——”皇帝趴在阿金腿上,幹咳著。
阿金手腳麻利地往地上丟瞭個金盆,又道:“皇上難道還不信任舅父嗎?”
皇帝咳得眼神迷離,抬起頭問:“你舅父有什麼值得信任的?”
阿金:“……”
不是剛剛還很愛,要一起重振旗鼓。
皇帝從他膝頭撐著坐起來,說:“你也不懂,你也不懂。”他就這麼不斷重復著,一邊重復,一邊看起來又有發瘋的趨勢,阿金有些毛骨悚然,趕忙按照鳳懷月的叮囑,安撫道:“那妖女所求,不過是與她的丈夫安居樂業,皇上為何不降下聖旨,放她夫婦二人回鄉?”
“你以為朕沒有試過嗎?”皇帝道,“試過瞭。”
他先前也是這麼以為的,可女子並不甘願,甚至勃然大怒,說自己的丈夫為國征戰,朝廷卻要罷免他的官。皇帝被吼得魂飛魄散,便立刻換瞭道聖旨,又胡亂封瞭個大將軍的官職下去,方才安撫好女子。
阿金道:“原來升官就能安撫好她。”
皇帝搖頭,悲苦道:“並不能,升官隻能安撫一時。”
而等到下一次,等女子發現自己的丈夫其實早斷為兩截,所謂官職不過虛名之後,對朝廷的憤怒就會再一次升騰,周身煞氣也會越發翻倍不可控。皇帝道:“後來朕就不敢再封賞瞭,朕倒是想替她的丈夫縫好身體,可是,可是……”
皇帝淚流滿面,整副身體奇異地漲大,面孔被酒泡得腐爛慘白,空洞的嗓子裡發出氣音:“誰不想死而復生,誰不想,做不到,沒有人能做到。”
猝不及防見到這幅尊容,阿金胃裡一陣翻騰,幸好皇帝很快就冷靜瞭下來,又恢復先前容貌,趴在他膝頭喃喃自語道:“其實若沒有那妖女,這裡也還算不錯,尤其是你的舅父,他幾乎贊同朕的一切政見,從來不上朝,不會用權術禁錮百姓,隻醉心於自己的愛好,對,對啊,大傢各自過好生活,不就天下太平瞭嗎?多好的大臣,他簡直是朕在這座監牢裡,除瞭詩賦之外,唯一的知音。”
鳳懷月坐在門外,聽著兩人的對話,琢磨著,也不知這皇帝是生前就如此昏庸,還是被酒泡壞瞭腦子,再或者就是被其餘大臣給訓傻瞭,才會對這癡肥愚笨,隻會傻笑的丞相這般青睞有加。論執念,比起那大漠裡的少婦好像也不差。
罷瞭,看來靠著阿金吹枕頭風是不行的,吹不太動,還得靠自己。
他也懶得站起來,直接往後一滾撞開門,骨碌碌地直接滾到玉榻前,扯起嗓子哭道:“皇上,大事不妙啊,那妖女派來瞭五百大軍,要帶臣去大漠率軍作戰!”
阿金:“……”
皇帝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圓:“什麼!”
鳳懷月悲悲切切,向前伸出胳膊:“皇上救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