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聽聞驚風 第12節

作者:語笑闌珊 字數:4786

司危靠樹坐著,心中也不悅至極,但再不悅也沒轍,因為他現在實在是太虛弱瞭,虛弱到何種程度呢,用餘回的話來說,就是風一吹都要死,實在不能事事親力親為。

被光影籠罩的人已經有瞭清晰的面容,胸口也在微微起伏——可他其實是不必有呼吸的,因為這具被司危強行拼湊的軀殼,說到底,其實與傀儡並無區別,隻不過是多瞭一些鮮活的血肉,多瞭一些生動而又稀薄的魂,所以看起來像個活人而已,一旦司危撤去靈力,他也頃刻就會崩裂消散。

所以餘回與彭流才會覺得司危瘋瞭,在那漆黑腐敗的城裡找尋三百年,虛耗靈力,割肉放血,幾乎舍瞭大半條命,卻隻換來眼前這具脆弱的軀殼。

“不一樣的。”司危伸出手指,蹭瞭蹭光影中的人,“這是阿鸞的魂魄。”

餘回不預備與他探討這個問題。隻叮囑:“在我將外頭的事安排好之前,你與阿鸞就在這裡待著,哪裡都不準去,知不知道?”

司危道:“好。”

餘回心想,還挺聽話。但他還是不放心,琢磨片刻,又提出假設:“倘若阿鸞今晚醒來,叫嚷著要去魯班城赴宴呢?”

司危答:“那我今晚就帶他去魯班城。”

餘回當場無語,我就知道。

何為宿命,他二人闖禍,自己背鍋。

兜兜轉轉三百年,這因果竟是半分都沒有變。

……

千絲繭內,鳳懷月正在欣賞自己的白骨手臂,最近蠱毒並未發作,所以他的肉身也勉強還算維持著原狀。阿金坐在他旁邊,好奇地問:“仙師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啊?”

“不好說,我其實也不記得。”鳳懷月道,“那好像是一場很大的爆炸,炸得我魂飛魄散,不過在關鍵時刻,幸好有個朋友及時趕到,他趁著四野震動大霧驟起時,拼死將我拽走藏瞭起來,才能僥幸保住這副身體,和一大半的魂。”

阿金聽得咂舌:“原來仙師是經歷過大世面的。”

鳳懷月卻嫌棄:“這又不是什麼好世面。”

阿金又笑:“那仙師的朋友呢?”

鳳懷月道:“應該正在找我吧,我是偷跑出來的。”

阿金驚奇:“啊?”

鳳懷月道:“他是個好人,但就是不許我入世,所以我就偷偷跑瞭,我不喜歡那麼無聊的日子,一日三餐,吃飽就睡。”

阿金道:“其實吃飽就睡也沒什麼不好的,若不是要養傢,我也想吃飽瞭就睡。”

鳳懷月搖頭,還是堅持花花世界才有意思,哪怕是現在被困在千絲繭中,也有意思,活在世間,就該熱鬧。

阿金沒再反駁,而是配合地許諾,出去之後,我一定帶著仙師看遍魯班城的所有熱鬧!

鳳懷月正準備問問具體都有哪些熱鬧,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有人高聲稟告:“丞相,丞相,將軍進城瞭!”

“好!”鳳懷月扶著阿金,艱難地站瞭起來,整瞭整被壓皺的衣擺,吩咐,“今晚設宴!”

王城正是最繁華熱鬧的時候。

皇帝甚至給他自己幻想出瞭來自其餘十八個國傢的使臣,要麼金發碧眼,要麼棕發褐眼,他們的轎輦與馬車橫七豎八地塞在街頭,堵得眾人無法前行,但卻沒有誰生氣,反而大聲討論起這座王朝的統治者究竟有多聖明。

話語傳到將軍夫人耳中,她就越發難受,尤其是當看到自己丈夫的視線正落在一位異域美人身上時,這份痛苦就更甚,她高聲咒罵著車夫,催促他快些駛離這亂糟糟的街頭!

皇宮裡的宴席已經擺起。

鳳懷月問:“皇上準備好瞭嗎?”

皇帝答:“自然,朕這回一定會殺瞭她。”

他已經不再是最初那個蒼白的青年瞭,而是開始變得猙獰,像某種嗜血的野獸。他想,未來這個國傢,所有人都必須寫詩,寫詩,寫永遠也寫不完的詩。

鳳懷月將皇帝扶上王座時,將軍夫婦也恰好從殿外走瞭進來。

婦人的視線惴惴不安地掃視,她看到瞭鳳懷月,但是並沒有認出來,隻是恭恭敬敬地向天子行禮。

“不必多禮。”皇帝冷冷看向將軍,“來人,賜座!”

婦人有些膽寒,因為她隱約覺得,這個皇帝似乎變瞭。她握住自己丈夫的手,低頭縮著脖子,悄無聲息地坐在瞭席間。

阿金悄聲道:“她看起來已經完全被壓制住瞭。”

鳳懷月搖頭:“但我們要的是讓他們二者相爭,不是單方面壓制,否則隻留一個皇帝,我們也一樣沒法應付。”

阿金道:“仙師言之有理,那我們接下來要怎麼做?”

鳳懷月順手端起桌上托盤,對高臺之上的人道:“皇上,將軍旅途勞頓,微臣這裡有一壺好酒,恰好可以用來接風洗塵!”

皇帝點頭:“好,那就由愛卿替朕,去敬將軍一杯酒!”

第15章

鳳懷月端起一壺酒,一步一步地走向對面。將軍夫人果然開始變得驚恐,她覺得自己是很熟悉這個畫面的,因為在那些流傳於村頭巷尾的故事裡,每當皇帝想要鏟除功臣的時候,都會賜給他們一杯毒酒。她當然不想死,但當她猛然抬頭,對上皇帝那雙冷冰冰的眼睛時,又會不由自主地坐回原處。

正在胡思亂想著,鳳懷月已經走到瞭桌前,他斟瞭兩杯酒,道:“我敬將軍一杯。”

將軍搖搖晃晃站起來,又緩慢地伸出手,眼看就要觸碰到酒杯,卻被一旁的婦人一把奪過。

“丞相。”她說,“我的夫君還有許多因為戰爭而落下的傷病,並不能飲酒。”

“如此,”鳳懷月很好說話,“那就由夫人代飲吧。”

將軍夫人看著手中的酒,微微有些顫抖,半天沒動。皇帝坐在龍椅上,死死盯著她,發出沙啞的命令:“丞相,看來將軍夫人還心有疑慮,你先喝。”

鳳懷月領命,仰頭一飲而盡。

酒是從同一個壺裡倒出來的,更重要的是,皇權此時已經完全壓制住瞭婦人,使她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隻能咬牙也飲盡杯中酒。

鳳懷月笑瞭笑,是照著戲臺上奸相來笑的,配上臃腫油膩的五官,有一種明晃晃的、奸計得逞式的意味。將軍夫人心中越發慌亂,她覺得自己定然是中毒瞭,這麼想著想著,胃裡還真就灼燒起來,她抬手按住小腹,怨恨地看向鳳懷月。

鳳懷月並沒有躲避她的目光,依舊是一臉小人得志。他手頭其實並沒有毒藥,但沒有毒藥並不代表沒法下毒。這裡既然萬般種種皆是幻象,那誘導將軍夫人給她自己想出一杯毒酒,也就並非難事。

將軍夫人又扭頭看向自己的丈夫。

可這一看,她簡直要勃然大怒,因為不知何時,一名濃妝艷抹的絕色佳人竟然已經坐在瞭他的身邊,拿著團扇,一派嬌羞樣貌,正在提腕倒酒。

阿金此前也是沒想過,自己還能有以色侍人的一天,但可能是因為套瞭一層別人的殼吧,丟的又不是自己的人,所以他眼下發揮得簡直異常優秀,活脫脫一個心機妖姬,媚眼亂飛。

鳳懷月看得牙直疼,你倒也不必如此賣力。太賣力瞭,等會挨打的時候,我可能攔不住。

但他攔不住,卻有別人幫忙攔。將軍一把握住自己夫人打過來的手,含糊地說:“你要做什麼?”

將軍夫人強忍著腹中劇痛,哭著罵道:“你怎可負我?”

阿金躲在將軍身後,隻露出一雙眼睛來看熱鬧。鳳懷月站在皇帝面前,微微俯身,用不高不低的聲音道:“陛下,若陛下不喜歡阿金,不如就將她賜給將軍吧。”

這話一出,皇帝尚未來得及回答,將軍夫人先尖銳地大喊出一聲“不”!突如其來的怒火幾乎要焚盡她的理智,不顧天子在場,直接沖向阿金,想要除去這妖女!

阿金早有準備,握著一張風雷符,轉身就風風火火往皇帝與鳳懷月身邊躲!不過此舉其實有些多餘,因為將軍竟然用自己的身體堵住瞭將軍夫人的路,巨力撞得他的上半身重重飛起,下半身卻還留在座上,早已幹癟風化的臟腑散落一地。將軍夫人痛苦地哭喊著,她手忙腳亂地去撿丈夫的殘軀,而躺在地上的將軍,臉上卻出現瞭久違的平靜與解脫。

“醒醒吧。”他說:“我從來就沒當過將軍,我不過是個死在戰場上的小兵,本可以安安穩穩地魂歸故裡。”

但他卻被自己的妻子硬生生地挖瞭出來,初時他感念於這份癡情,後來卻逐漸發現,原來妻子所仰慕的,並不是真實的、普通的自己,而是那個隻存在於她想象中的,榮耀滿身的男人。這幾百年間,他眼睜睜看著她越來越瘋,也眼睜睜看著世道越來越難,這場由心魔主導的荒誕戲劇,早該結束瞭。

鳳懷月沉聲說:“殺瞭他!”

皇帝手起劍落,將軍的腦袋如皮球一般滾落。這一幕顯然極大地刺激瞭將軍夫人,她張開大嘴咆哮著沖向龍椅,鳳懷月眼明手快,拖著阿金就往外跑,兩人幾乎用光瞭所有的風雷符,才勉強沒有被如爆炸般升騰的煞氣所傷。

“呼。”鳳懷月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會兒。”

“仙師,仙師你可真厲害。”阿金道,“居然真的讓兩個大妖打瞭起來。”

“那還是不如你厲害。”鳳懷月搭著他的肩膀,“行瞭,快把這身裝扮卸掉,我看你怎麼頗有幾分穿裙子上癮的意思。”

阿金嘿嘿笑瞭兩聲,又忍不住沾沾自喜:“照這麼看來,其實斬妖也不難。”

鳳懷月搖頭:“不難,是因為我們運氣好,你出去之後,別想著再進來撈快錢,好好與傢人過日子,否則遲早有一天會吃虧,賭棍是沒有好下場的。”

阿金連忙答應,又奉承:“仙師,你可真是個踏實人。”

踏實人。曾經的修真界第一驕奢淫逸,有事沒事就坐在鮮花高臺上,向四周撒錢尋歡的大美人面不改色一點頭,坦然接受瞭這個稱呼。

何為歲月催人,玩不動瞭,往後改改路線也成。

估摸著皇宮那頭一時半刻消停不得,他打瞭個呵欠,從阿金的乾坤袋裡搜刮出一條毯子,裹住自己開始閉目養神,睡前不忘將夢貘抱在懷中,結果這一回的夢卻異常清晰,清晰到甚至都不需要由夢貘暫時保管,那些美麗的花瓣就從夢時一路飛到瞭夢醒。

裝滿醇酒的玉舟載著美人,如風穿梭在星海間,佩戴瓔珞的舞姬正踩著鼓點翩翩起舞,時不時就有攢金絲的小香包被投過來,接住時,滿袖生香。鳳懷月躺在這香噴噴的一片錦繡中,內心愜意得很,過瞭一陣,他又翻身趴在船頭,懶洋洋伸手去接空中的花瓣,全不顧半邊衣服垮下肩頭,露出一片白生生的背。

司危忍無可忍,從天而降冷冷訓斥:“成何體統!”

因為這尊黑面神出現的太過突兀,周圍人都被嚇瞭一跳,紛紛卷起樂器與美酒跑路,隻有鳳懷月還躺在船裡,坐起來問他:“我又怎麼沒體統瞭?”

司危道:“讓你守著煉丹爐,你就是這般守的?”

鳳懷月聽到煉丹爐,就滿肚子火,罵他:“我為什麼要替你守著那煙熏火燎的煉丹爐,我又不是被你綁到六合山的妖奴!”

司危眉梢微微一揚,頗有深意地說:“你要是有這方面的愛好,我也能配合。”

鳳懷月瞪圓瞭眼睛,待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後,二話不說,撿起船上的香包就劈頭蓋臉地往過砸,誰有給你當奴隸的愛好,變態吧,這麼愛綁人,你怎麼不幹脆去雜貨鋪子裡給人編筐。

他將手邊能丟的所有東西都丟瞭個空,又趁機道:“我要去蓬萊山看雲海玩。”

司危點頭:“好,去吧。”

答應得這麼爽快,鳳懷月倒有些不適應,不過因為有求於人嘛,所以他收起尖銳的牙口,換上一副比較乖巧的表情,繼續說:“但是依照我的修為,應該不夠資格進蓬萊山。”

司危道:“我陪你。”

鳳懷月立刻拒絕,不要,我想一個人去。

司危頓瞭頓:“那就報我的名字。”

鳳懷月喜出望外:“這樣就行?好,這可是你親口說的!”

現實中的鳳懷月一邊做著這場夢,一邊迷迷糊糊地想,照這麼看,這位瞻明仙主,其實還算不錯嘛,有求必應的。他神魂覆在夢中的自己身上,也隨著一道興致勃勃去瞭蓬萊山,然後又隨他一道……被灰頭土臉地趕瞭出來。

其實好像是可以混進去的,因為看守山門的弟子起初隻是面露難色,並沒有嚴詞拒絕,他們是在聽到“瞻明仙主”四個字後,才變得態度強硬起來,惡狠狠地開始舉起棒子趕人。

鳳懷月頭上被打瞭個包,百思不得其解,找到司危質問,不是說報你的名字嗎?

司危漫不經心地研究著面前棋盤,回答說:“我隻說報我的名字,又沒說報完我的名字,你就一定能進去。蓬萊山那群老頭被我欺負壓榨多年,不堪重負,近日專門在山中養瞭一百八十條惡犬,就是用來攆我的。現在既然你也沒日出可賞瞭,不如繼續去守煉丹爐。”

鳳懷月簡直氣得想死。

現實中的鳳懷月卻笑出聲,若不是耳邊有一迭聲的“仙師”叫嚷,他還想要再睡一陣。醒來也依舊沉浸在夢中,想著那艘穿梭在星海之間的綺麗船隻,浪蕩浮誇,確實快樂的很。那麼將來自己到底要不要洗心革面,做一個踏實樸素的日子人,這件事還要再議。

阿金好奇:“仙師夢到什麼好東西瞭,一直在笑。”

鳳懷月“邦邦”敲他的腦袋,不滿抱怨:“知道我在夢好東西,為何要不知趣地叫醒?”

阿金捂著頭道:“我也不想叫的,但是皇宮內的那場爭鬥已經結束瞭,我剛剛聽到有路人在說,皇帝即將舉辦一場隆重的慶典,正在四處找丞相,我們還要回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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