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聽聞驚風 第14節

作者:語笑闌珊 字數:5252

六合山,司危的地盤。據說那位瞻明仙主在這段時間,不僅買空瞭修真界最好的錦緞,還征走瞭最好的裁縫,引得眾人議論紛紛,也不知這浩大陣仗是要為誰制衣。

裁縫們並沒有被帶到縱星谷,他們在六合山日夜忙碌,按照拿到手的固定尺寸,縫制出瞭一件又一件的華美仙衣,成百上千套掛在夜空下時,似星海脈脈流淌,花香四溢。

司危扶起依舊在昏睡的人,替他一件一件仔細穿好,又捏著那細白的指尖,湊在嘴邊反復親吻,並沒有溫度,可即便沒有溫度,也是真真切切能抱在懷裡的阿鸞。他知道自己有病,畢竟倘若沒病,誰會半人半鬼地傾慕著這被拼湊出的戀人,瘋瘋癲癲,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終。

“阿鸞。”他說,“醒來吧。”

醒來看看此時的縱星谷,處處剔透閃光,絲緞華服堆積如雲,裝滿美酒的壇子塞滿地窖,奇花異草鋪遍山野,比起當初的月川谷來也絲毫不差,你會喜歡的。

司危低下頭,用沾著冰冷眼淚的唇,去觸碰那同樣冰冷的臉頰。

稀薄殘魂隱約浮動。

正在魯班城中試衣的鳳懷月也因為這點靈魂波動,不可避免地開始恍神。他伸手攥住旁邊的夥計,緩瞭好一陣,方才恢復過來。夥計看他臉色好端端一下變刷白,也嚇瞭一跳,趕緊招呼丫鬟端來點心與茶水,道:“客人是還沒吃飯吧,快墊墊。”

“無妨。”鳳懷月擺擺手,“就這件,幫我包起來。”

鑒於自己在重傷初愈之後,三不五時就會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癥狀,所以回到客棧後的鳳懷月也並沒有繼續細究,細究此番的頭暈眼花與先前究竟有何不同,他現在滿心都是吃席——金光罩已經經過瞭越山仙主的親自驗證,很好用,不存在被認出來的可能性,那麼自己今晚唯一的任務,就隻剩下瞭尋歡作樂。

尋歡作樂。

鳳懷月穿上新衣,又用兩根手指將小白捏出來,叮囑,“待會可不準亂跑。”

靈焰不安分地來回扭動,它剛剛又被溺愛地投喂瞭兩顆靈石,正處於想要活蹦亂跳四處撒歡的時候,見到被風吹動的床帳都想燎兩下。但鳳懷月沒什麼靈火喂養經驗,見它扭得歡,還覺得這份有問必答很乖巧,於是將它往錦囊裡滿意一塞,興致勃勃登上瞭彭氏派來接人的仙船。

阿金也換瞭身體面衣裳,他到的要更早一些,一見鳳懷月就高高舉起手,示意對方坐到自己身邊來。這場宴席是兩人一桌,共十八桌,桌與桌之間隔得極遠,諸位斬妖修士若想相互認識,可以自由來回,隻想吃席的,也能守著桌子不動。場地當中開滿碧玉荷花,風吹影動,風景柔美極瞭。鳳懷月坐下後感嘆:“這菡萏臺真是名不虛傳。”

阿金壓低聲音,捏著一口氣:“鳳公子設計的,就是那個,鸞,當年花瞭大價錢。”

鳳懷月春風滿面,哦,是嗎,那他可真是個品味高雅的厲害絕世大妙人。

坐在自己當年親手設計出的臺子上,心情肯定是好的,吃到第一口菜時,心情就更好,要不怎麼說彭府是數一數二的仙府呢,廚子就是同外頭的不一樣。蓮池之中,仙子飛起舞,樂師奏箜篌,花瓣如雨落在杯中,喝一口,酒也是沁甜的。

別人斬妖為名為財,為昭昭天理為迢迢大道,隻有鳳懷月,開始認真考慮起為瞭能盡快吃上下一頓席,自己速速再去斬個千絲繭的可能性。這種紙醉金迷的宴席場景當真令他深深著迷,當然瞭,若要硬找出一點不足,那就是太雅瞭,太也清靜,同座的諸位席友要麼倨傲,要麼拘謹,吃到現在,竟無一人起身高彈闊論,引大傢一起笑。

鳳懷月仰頭飲盡一杯酒,頗為遺憾,暗道倘若我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舊年情債,今日便要好好教教你們,什麼才是真正的盛世歡宴。他拿起一根玉筷,在酒杯邊沿隨著樂聲輕輕敲,算是給自己找瞭點新的樂趣,隻是還沒敲兩下,阿金便湊過來道:“仙師,仙師,幻術師來瞭。”

還有幻術?鳳懷月立刻重新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不僅有幻術,請來的還是當今世間最好的幻術大師,唐五娘。她身姿豐腴,行動間似踩著風,盈盈一笑時,便已佈好漫天花海,盛開在此刻將暗未暗的天頂之上,如一把攬來四季盛景,奇幻綺麗。

“好!”眾人紛紛鼓掌喝彩。

鳳懷月也笑著鼓掌,就連靈火也溜瞭出來,飄在桌上,藏於碗後看熱鬧。

花海越開越繁盛,層層疊疊,一眼望去,甚至教人忍不住擔心會壓塌蒼穹。幾根碧綠如玉的藤蔓從空中飄下,舞娘們單手抓握隨風蕩起,一個個似蝴蝶輕盈掠過席間。隨樂聲再度翩翩起舞,她們實在是美極瞭,裙擺也亮閃閃的,不僅賓客喜歡,靈火也喜歡。

因為它自己也是亮閃閃的。

於是鳳懷月一個沒看住,小白便也飄起來抓住瞭一根藤!它原本隻想跟著舞娘一起快樂蕩秋千,但誰傢幻術能擋得住瞻明仙主的靈火,隻一個瞬間,火光便竄上瞭天。

“轟”一聲!

點著瞭整片天空花海。

舞娘們紛紛受驚落地,賓客卻不明所以,還在熱烈鼓掌,因為眼前情形實在壯觀極瞭,比最恢宏的落日晚霞還要更加波瀾壯闊上一千倍,金紅的光芒在空中滾滾翻騰著,噼噼啪啪,燒得花瓣如火雲,綿綿延延,鋪展萬裡。

唐五娘瞠目結舌:“這……”

鳳懷月也瞠目結舌,他一把將同樣受到驚嚇的靈火牢牢攥住,塞進自己腰間的錦囊,還打瞭個死結。

無事發生。

這場火海來得快,去得也快,待管傢趕過來時,一切都已恢復原狀,而其餘賓客也是直到這陣才知道,剛才那竟然不是節目,而是意外?

阿金也咋舌:“仙師,怎麼回事啊,你看清楚瞭嗎?”

鳳懷月面不改色,不知道,不清楚,別問我。

不過,他又道:“並沒有造成什麼嚴重損失,理應問題不大,對瞭,我們何時能走?”

“走啊。”阿金伸長脖子看看四周,“現在還沒人走,仙師有事?”

我雖沒事,但闖瞭禍就得趕緊跑,鳳懷月雙手撐著桌子,正準備站起來召集眾人一起離開,卻聽隔壁桌傳來一聲低呼:“越山仙主來瞭!”

鳳懷月百思不得其解,這究竟是個什麼仙主,怎麼丟瞭盒石頭能引來,砸瞭場幻術也能引來,如此事事親力親為,你是沒有手下嗎?

他頭疼得很,單手撐住太陽穴猛揉。

彭流問:“怎麼回事?”

唐五娘將方才發生的事稟瞭一遍,又低聲道:“那似乎是瞻明仙主的靈焰,否則不可能如此輕易就焚毀我的幻術。”

瞻明仙主的靈焰,按理來說在座修士該人人都有,因為大傢全部進過千絲繭。當中倘若有一個兩個沒看好,讓靈焰隨風飄瞭出來,又恰好落在舞娘手中的藤蔓上,引發大火,這種可能性並不是完全沒有。

那這就隻是一場小小的意外,並不嚴重。

但彭流卻始終覺得事情不對。

離奇融碎的琉璃罩,離奇失蹤的小白,離奇翻騰的火海,這兩天實在有太多離奇湊在瞭一起,而所有的離奇,偏偏還都與司危與鳳懷月有關。

他目光掠過席間,並未發現故人,當中有幾個明顯用瞭假臉,但這也沒什麼奇怪的,畢竟斬妖時受傷是傢常便飯,修士們又大多講究,不想鼻青臉腫地狼狽赴宴,自然就得捏好易容符,這也是對主人傢的尊重。

四周靜得可怕,氣氛壓抑沉悶。

彭流掌心結印,忽然猛地凌空一攥——

攥碎瞭菡萏臺上所有虛假幻象。

“啊!”有人捂著臉驚呼。

眾人紛紛側頭去看,就見那名修士,半邊臉連著脖頸都是血肉模糊,白骨裸露,慘極瞭,顯然被千絲繭內大妖傷得不輕。彭流揮手替他降下一道新的符咒,歉意道:“是本座失禮。”

“仙主客氣瞭。”那名修士躬身回禮,“無妨,無妨的。”

其餘幾名易容符被打散的修士,臉上也多多少少有傷,並沒有什麼異常。

彭流的視線終於緩緩落向最後一人。

鳳懷月:“……”

跑是沒法跑瞭,因為這位芝麻綠豆事都要親自過問的越山仙主,已經不嫌累地紆尊走瞭過來。

阿金趕忙拉起鳳懷月,兩人一道起身行禮:“仙,仙主。”

彭流並沒有看阿金,他伸出手,冷冷道:“交出來。”

鳳懷月無計可施,隻得將手伸進腰間錦囊,摸瞭半天,摸出來一樣東西,提著一口氣輕輕放在瞭彭流掌心。

作者有話說:

鳳懷月本科論文——《關於幼兒早期教育的重要性分析》

第18章

那是他昨日新買的金光罩。

不得不說,高價貨確實好,在遭遇瞭越山仙主一擊後,這罩子竟然還在裂痕道道地發揮著作用,試圖繼續幫鳳懷月瞞天過海,隻可惜仍舊被識破。彭流看著鳳懷月,懷疑道:“閣下為何如此固執地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鳳懷月脖子一縮,老實巴交地回答:“回仙主,因為我長得不好看。”

這理由顯然並不能說服彭流,鳳懷月這回倒也自覺,還沒等他開口,就主動撤去瞭附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幻象。阿金在旁邊偷眼一瞄,當場倒吸一口冷氣,吸到一半又覺得不太禮貌,想憋住,結果把自己嗆得直咳嗽。

其餘人也在好奇地往這邊看,鳳懷月欲哭無淚:“仙仙仙主我我能能能再……”

彭流一揮衣袖,親自給他的腦袋籠上一層高階幻象,將那張紅裡透黑,絡腮胡子上連天下連海,還疙疙瘩瘩,凹凸不平的醜臉重新擋住。鳳懷月松瞭口氣,彭流則是看著眼前這好似馬上就要哭出聲的脆弱壯漢,難得表露歉意:“失禮瞭,這金光罩,本座會賠給閣下一個新的。”

鳳懷月一邊道謝,一邊不動聲色地將左臂縮回廣袖中,在他眼皮子底下,將那截骷髏白臂擋瞭個嚴嚴實實。

這場鬧劇就此收尾,彭流並未繼續追究在座到底是誰沒看管好靈火,畢竟眾人都剛剛經歷過一番激戰,勞苦功高,足以抵過。宴罷時分,管事及時送來新的金光罩,鳳懷月捏在手中,發現比自己先前買的那個品相更好,便滿意地往袖中一塞,又順手撿起桌上未吃完的一枚靈果,預備回去喂靈火。

“仙師。”阿金可能是心虛自己方才那陣猛咳,於是跟在他身後,沒話找話地解釋,“我就是……偶感風寒,嗓子不舒服。”

“倒也不用這麼找借口。”鳳懷月攬著他的肩膀,感慨曰,“天生就長成這樣,我也不想的。行瞭,改日有空再敘,你先回傢,我這頭還有些別的事,就不相陪瞭。”

阿金還想說什麼,鳳懷月卻已經如一陣風般飄走,還飄得很快,直直追上前頭一人,道:“道友,請留步。”

被他叫住的修士,正是席間白骨森森,滿臉傷痕的那一位。他身材魁梧,長相扛揍,修為也肉眼可見地不低。方才他已經接受瞭一輪其餘人的恭維與安慰,此番再度被攔住,還以為對方同樣是為瞭客套幾句,交個朋友,結果鳳懷月張口卻道:“恕在下直言,道友身上那些傷痕,像是鬼煞所為,理應與千絲繭無關。”

修士微微一怔,旋即收瞭笑容,冷道:“閣下這是何意?千絲繭內,多的是鬼煞。”

“千絲繭內鬼煞雖多,但你脖頸白骨處,有一片熒藍微光,我知道那是哪隻鬼煞所為。”鳳懷月道,“他絕不在千絲繭內。”

修士果然語塞,半晌後,他無奈道:“我那天在離開千絲繭後,本欲回城,卻在暮色晚林中撞見瞭一隻埋伏在那的鬼煞,此等妖邪,人人得而誅之,我自要匡扶正義。誰知那鬼煞修為不低,不僅折瞭我的劍,還將我半邊身體撕扯碎裂。方才我未在席間細說,非有意隱瞞,隻因不想於這些無關小事上多做解釋,浪費越山仙主的時間,並無任何惡意。”

“道友放心,我也沒有惡意。”鳳懷月擺擺手,“隻是我一直在找這隻鬼煞,卻始終沒有線索。”

修士道:“他當時藏於距離南城門十五裡的那片林中,但不知道眼下還在不在。那鬼煞兇殘狡猾至極,道友還是得多加提防,實在不行,就上報仙督府,多帶一些幫手去。”

鳳懷月道過謝,離開菡萏臺後,直接就奔城南晚林而去。仙督府是不必上報的,這種事,得有多嚴實就藏多嚴實。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照明全靠一彎細細牙月,鳳懷月放出一把紛飛螢火,踩著枯枝滿林子地亂找。他一身白衣流淌,背影纖細,被螢蟲環繞時,連頭發絲都在發光。

林間魅妖被腳步聲驚醒,她沒有看到他的正臉,隻被這玉立仙姿迷得一片蕩漾,便悄無聲息跟在後頭,舔著鮮紅的唇,又伸出長長的指甲,剛想要扣扣美男子的肩膀,腕間卻傳來一陣劇痛——

陽氣沒吸到,慘叫聲也被扼斷在瞭脖頸間。鳳懷月回過頭,鬼煞正在將手裡已咽氣的魅妖往林子裡扔。

“……”

鳳懷月叉腰:“我就知道是你。”

鬼煞對他這張新臉適應瞭好一會兒,方才道:“我回去之後,看到瞭你的信。”

“我不是說瞭嗎,玩一陣就回莊。”鳳懷月坐在樹下,“讓你不必找。”

鬼煞皺眉:“我不放心你,更何況這裡還是彭流的地盤,三百年前——”

“我知道,三百年前我招惹瞭不少桃花債,但又不是用我現在這張臉。”鳳懷月道,“你過來。”

鬼煞蹲在他身邊,將臉依言湊近,結果猝不及防,突然就窺見瞭對方易容符下那張黑紅凹凸的橫肉臉,自然被嚇一大跳。鳳懷月卻樂不可支,繼續靠回樹幹道:“越山仙主隻能打散幻象,卻定然打不散我這張假臉,你可知道原因?”

鬼煞將信將疑地搖頭。

鳳懷月得意:“因為我這張臉,貨真價實,絕非幻象。”他在耳後摩挲片刻,竟撕下來一整張薄薄的面具,這才露出本來面目,“跟老楊學的。”

老楊是楊傢莊裡熬制樹膠的老師傅,一雙手能捏出世間萬物,靈巧得很。鳳懷月道:“怎麼樣,沒想到吧。我花瞭足足三個月來做這張面具,這就叫舍簡求繁,臉上套臉,最簡單的手法,反而往往能騙過最多的人,就算是越山仙主,也一樣跳不出這個邏輯。”

鬼煞坐在他旁邊:“那你打算在外遊蕩多久?”

鳳懷月敷衍,這種事情,不太好說,花花世界何其熱鬧,況且我才剛出來。他又道:“我是沒什麼危險的,有危險的那個,反而是你。”

畢竟鬼煞一族多方為惡,壞事做絕,當中偶爾冒出來這個不作惡的老實煞,也沒法敲鑼打鼓地滿修真界替自己吆喝出一份清白,還是藏著最省事。鳳懷月道:“反正你很喜歡楊傢莊。”喜歡到在我耳邊念叨瞭三百多年莊裡到底有多好,山清水秀巴拉巴拉,總之看起來恨不能紮根住上一輩子,那就你繼續住,我繼續玩,誰也不耽誤。

鬼煞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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