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懷月倒吸一口冷氣,這鬼地方誰愛待誰待。他將符咒一收,站起來就想走人,小白卻從錦囊中溜瞭出來,乘風就要向著宴席的方向飄!
“喂!”鳳懷月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小白卻又擰巴著要飄走。它鬧騰起來,是真的鬧騰,完全繼承瞭當年司危的那份無理取鬧,嗷嗷嗚嗚地就要跑。鳳懷月暗自叫苦,連用十幾道符咒將它逼入一處死角,自己則是連滾帶爬地撲過去,總算將這倒黴兒子一把攥住。
“呼。”他坐在地上教訓它,“下回再這麼鬧,當心我喂你吃黃連拌辣椒。”
小白蜷成一團,戰戰兢兢不敢動。
“……行瞭,逗你的。”鳳懷月用指背蹭瞭蹭它,又心軟,“回去買果子給你吃。”
小白並沒有沒被果子安撫到,甚至還縮得更小瞭,鳳懷月也顧不得多問,低頭想將它裝進錦囊,卻覺得哪裡似乎不太對。
這裡沒有陽光。
而且隻有自己坐的這一塊地方沒有陽光。
一個人的影子正嚴嚴實實地籠著自己。
他心跳一滯,緩慢地回過身——
然後便看見瞭司危的臉。
第20章
鳳懷月不由一陣脊背發寒。比起司危,更令他不適的其實是正站在司危身邊的,那個僵硬而又古怪的“自己”,對方表情木訥,眼神空洞,皮膚白得不見一丁點血色,穿一身寬大奢華的雲錦寬袍,衣擺被風吹起時,如一片香膩冰冷的蝶翼,直扇得他胃裡一陣翻湧,撐在地上的手指也蜷縮著,深深摳進泥地。
偶人又往前走瞭一步,他微微俯下身,陡然濃烈的花香使得鳳懷月愈發臟腑抽攣,也顧不得許多,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想離遠一些,卻忽然被一陣寒涼颶風重重鎖住脖頸。
“咳!”他費力地抬起頭,劇痛使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隻能依稀辨認出那雙眼睛,冰冷的,與夢境中截然不同,毫無溫情可言,隻像一隻失控的野獸,充滿令人膽寒的殘虐。
司危沒有理會身後正大呼小叫趕來的餘回,他面色陰沉,強迫鳳懷月轉過身去,單手一掌,靈力霎時如利刃剔過那道細韌背骨,須臾,竟從中硬生生剜出一塊沾著血的,透白的玉。
他松開手,鳳懷月立刻渾身癱軟地跪倒在地,裡衣被虛汗打得透濕。從撞上司危的雙眼到現在,不過短短一瞬,他卻已經被對方折磨得隻剩下一口氣,期間經歷簡直像一場荒誕離奇的噩夢,但痛卻是千真萬確存在於現實中的,血漬從他背上緩緩鋪展洇開,也像一對蝶翼,紅的,鮮紅,與眼前那抹純白形成瞭最為鮮明的對比。
何為修真界最令人膽寒的暴君,他現在才算有瞭真切體會。
“你又犯什麼病!”餘回趕到之後,低聲呵斥司危,急忙將他拉到一邊。彭流是在菡萏臺宴席上見過鳳懷月的,雖不知對方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此處,但眼見他已經滿背是血,也無暇多問,隻抬掌送過去一道靈氣,替人短暫封住傷口。
餘回奪過司危手中白玉:“瘋瞭吧,哪怕他真是十惡不赦之徒,你就這麼當著百十來號人的面動用私刑?不要太囂張!”
司危冷冷道:“這是阿鸞的東西。”
餘回聞言一愣,低頭一看掌心之物,玉髓白而潤,隱約透出鳳凰紋路,確實是當初鳳懷月用心頭血點出來的靈物,隻是形狀變瞭,被磨得更小更細,看起來像是一截白色骨頭。
世間的確是有這麼一種治療手法,以靈玉來修補修士們碎裂的靈骨,但又因為此類靈玉實在太過罕見,所以在那些見不得光的地下醫館裡,大夫們往往也會取他人之骨來完成手術,至於“他人”是何人,他們有的重病瀕死,有的自願放棄修為,總之都用不到靈骨,倒不如剔瞭,替傢人、替自己換一筆巨款,至於其他更為血腥的獲取途徑,說出來,是能將幼童嚇出病的程度。
司危神情漠然:“他的靈骨,可不止隻有這一處修補。”
鳳懷月搖頭:“我不知道。”
他的確不知道,當初渾渾噩噩躺在床上,睜眼天亮閉眼天黑,噩夢與現實攪和在一起,隻覺得周身如被雷擊,呼吸一口都是疼的,哪裡還能分得清骨頭碎瞭幾塊,又被補瞭幾塊。
餘回問:“那這玉……”
鳳懷月答:“我在黑市買的。”
事到如今,他實在沒力氣再去編一個天衣無縫的借口,但幸好當年那個自己也算是幫瞭眼下這個自己一回。餘回轉身對司危道:“當初阿鸞哪裡會將這些東西當寶貝,哪怕是用心頭血親自點出來的,也是玩兩天就扔,那些偷他撿他私物去黑市倒賣的賊人,難道還少嗎?你也不至於因為這點事就要抽瞭人傢的骨頭。”
彭流接過玉骨,重新替鳳懷月補瞭回去,過程中他微微有一停頓,眉宇間掛上疑慮,卻也沒多言。
背上劇痛得以緩解,鳳懷月整個人依舊在打著寒顫,他現在隻有掌心那一點暖意可依賴,便不由自主地握緊再握緊,靈火被他捏得溢出指縫,卻沒有任何掙紮,反倒溫柔地包裹瞭過來。
彭流問:“這是我們丟失的靈焰,為何會在你這裡?”
鳳懷月將手背到身後,緩瞭半天,方才道:“它是自己藏到我身上的。”
“許是因為你的靈骨內有阿鸞的氣息。”彭流又看瞭眼司危身邊的“阿鸞”,方才在開席之後,他突然就站起來,一言不發要朝著這兒走,應該也是感應到瞭相同的靈氣。
餘回伸手想要將靈焰接過來,但小白哪裡又肯,“嗖”一下就飄入瞭鳳懷月的衣襟內,頗有幾分連滾帶爬的架勢。這小東西的脾氣,眾人都是見過的,不比司危正常多少,發起瘋來無人能控制。考慮到眼下還有百餘賓客在另一頭幹巴巴等著,彭流便退讓一步:“我先差弟子送閣下去醫館休息。”
鳳懷月也想盡快離開這倒黴地方,虛虛一點頭,轉身想走,那偶人卻也跟著挪動兩步,伸手去觸他的指尖。
司危一把將人拽回自己身邊:“阿鸞!”
鳳懷月再度汗毛倒立,也不知是因為司危的聲音,還是因為方才短暫觸碰間,從自己內心深處突然翻湧而起的詭異錯覺——那似乎當真是另一個自己。
不是靠邪術堆積制造的傀儡,而是千真萬確被禁錮的,急於掙脫的,另一個自己。
彭氏的弟子將一頭霧水的鳳懷月帶離瞭這座山。
餘回皺眉:“這人……”
“他確實古怪。”彭流道,“罷瞭,我會讓弟子暫時看管住他。先去赴宴,否則將賓客晾在山中,保不準哪張嘴又要添油加醋去生事。”轉頭看到司危,也是一肚子火,罵道,“這裡不是枯爪城,多少雙眼睛盯著,你下回發瘋之前,能不能至少先看看場合?”
司危聽而不聞,拉起偶人的手想走,下一刻——
“啪!”
好清脆的一個巴掌。
司危震驚萬分,餘回與彭流也懵在原地,因為他們哪怕在三百年前,也是沒見識過這種大場面的。現場一片寂靜,半晌,餘回方才出來打圓場:“咳,我說——”
“阿鸞。”司危急急握著偶人的肩膀,眼底血紅,“你再打我一下。”
餘回:“……要點臉。”
我就不該多嘴。
偶人卻已經又恢復瞭先前的木訥,不理任何人,繼續朝著宴席間走去,司危寸步不離跟在他身側。待兩人走遠後,餘回憂心忡忡道:“你有沒有覺得,他比三百年前更瘋瞭,像是真的在枯爪城裡憋出瞭腦疾。”
三百年前有飛賊不知天高地厚,偷瞭鳳懷月半園子的奇花異草,也僅僅被罰去挖瞭一年礦。現在呢,方才那名修士隻不過是錯買瞭一塊玉,他就要將人傢的骨頭挖出來看個究竟,實在是……餘回繼續道:“那修士不計較倒也罷瞭,倘若計較起來,他以為天下就沒人能治得住他嗎?”
彭流道:“不過那修士也是個野路子,我方才在替他療傷時,發現每一塊靈骨竟都被換過,氣息混雜污濁,其中有一塊還帶著煞氣,司危不喜,也是正常。”
餘回聽得不可思議:“每一塊?他是如何將自己弄得靈骨粉碎,還能活下來的?”
“也有另一種可能性,就是他原本的靈骨其實沒碎,但資質不足難以突破,所以索性全部換掉,這種事雖然耗時耗力,過程中隨時都有殞命的風險,但一旦成功,獲益也不小。”彭流道,“他前陣子剛去過千絲繭斬妖。”
餘回搖頭:“荒謬,看來你我真得管管那些邪門歪道的醫館,這事由我來做,你就多費心看著些司危,若看不住,便隻有一五一十上稟仙尊,讓他受罰,總比看他瘋魔要強,又或者……”
“或者什麼?”
“或者也能指望阿鸞能活過來,替他補全腦子。”
“那隻是個偶人。”
“是,我也就順口一說。”餘回嘆瞭口氣,“誰讓能管得住他的,隻有阿鸞呢。”
兩人一邊說,一邊也向著山中走去。這場宴席與流行於城中的幻術大戲一樣,都是為瞭能讓鳳懷月的現世顯得更加合理,賓客多為昔年舊友。當年他們在得知鳳懷月的死訊後,都大為悲痛,後來每逢清明總少不瞭祭奠,這三百年間,光紙錢就不知道燒瞭多少,哪怕清楚對方已經魂飛魄散,至少也能於火光中寄托一份念想。
誰曾想,燒著燒著,突然就將人給燒活瞭。
在初聽到消息時,大傢或是震驚,或是不信,或是半驚半信,但總的來說,還是欣喜若狂的情緒要占大多數的,幾乎所有人在收到請柬的當天,就動身不遠千裡萬裡地趕來魯班城。
結果真的見到瞭鳳懷月。
可又不是記憶中的鳳懷月。
記憶中的鳳懷月,名冠三界,又風流又活潑,行起酒令來會將整片林子的鳥雀都驚飛,拎一把酒壺,就能搖搖晃晃從第一桌喝到最後一桌,是何其生動鮮活,與眼下這個……相同的也唯有一張臉瞭。
眾人皆是唏噓,隻當他確實傷重傷瞭腦子。
也罷,命能回來,已是萬幸。
這場酒宴在一片沉悶中散場,天色也暗瞭。
城中客棧,鳳懷月盤腿坐在床上,手裡抱著一大葫蘆滋補藥“噸噸噸”地喝。彭氏醫館的大夫或許是得瞭彭流吩咐,總之對他極為上心,免費治病不說,藥都是給開最好的,看完診後用轎子將人送回客棧,後頭還要跟三駕馬車,拉滿各色補品。
一個瘦小的身影從車旁悄悄溜走,順手一摸,又像猴子一般地翻墻上瓦,她在城中穿梭來回,最終鉆進一處破破爛爛的小院內,將手中的東西一丟:“給你,最好的補品!”
鬼煞伸手接住:“我讓你打聽的事情呢?”
紅翡答:“他好像受傷瞭。”
鬼煞猛地站起來:“什麼?”
“他好像受傷瞭。”紅翡又字正腔圓地重復瞭一遍,“傷得很重很重,被彭氏醫館的人抬回瞭客棧,這些補品也是他們備給他的。”
她一邊說,一邊溜溜轉動眼珠子看著對方,繼續道:“我發誓沒騙你,你若不信,就自己去客棧看,看完瞭,你幹脆就帶著他離開魯班城吧。對瞭,在你走之前,記得把解藥給我。”
鬼煞單手拎住她,扯著就往外走。
“喂,喂!你拉我幹什麼!”紅翡受驚掙紮,“放手!”
鬼煞低頭森森地看著她:“我去客棧,你也得去客棧。”
“我為什麼要去,我都已經把情報告訴你瞭,你就不能自己……好瞭好瞭,別走瞭,我同你說實話!”紅翡使出吃奶的勁掙脫他,認輸道,“那客棧外現在守著許多彭氏的弟子,去不得,但……但他也是真的受傷瞭,我親眼看到的,傷重不重不知道,你也別讓我去醫館裡打聽,我進不去那種高級地方!”
“去客棧裡。”鬼煞雙手幾乎要攥碎她的肩膀,“我進不去,但我知道,你能進去。”
紅翡疼得倒吸冷氣:“好好好,我去,你先放開我!”
……
鳳懷月在客棧裡拍著“咣當”作響的肚子,將其餘補品全部丟進乾坤袋中。按理來說,他現在應該立刻收拾行李離開這是非之地,但白日在另一個“自己”身上所感應到的那份熟悉,又實在令他很難不多想。
難不成自己丟在枯爪城中的那部分魂魄其實並未隨爆炸被焚毀,而是由司危收瞭起來?
且不說這種幾乎不可能的事對方是怎麼做到的,但收都收瞭,難道不該找個漂亮的透明瓶子將那些魂魄碎片裝起來,然後放在寶石裡也好,放在花叢間也好,每逢清明再燒點紙,祭點酒,聊兩句,這才是一個正常的故事吧?造一個傀儡算怎麼回事。
而且也不知那傀儡是用什麼東西捏的,非木非玉非金非土,想起對方的白膩皮膚,鳳懷月再度有些五臟六腑抽搐,他實在沒法接受自己的魂魄就這麼被寄托在瞭那具不知來由的詭異肉身上,還被迫一天到晚跟在司危身後,怎麼想怎麼慘,得想個辦法盡快將其收回來。
在經歷過今天的事情後,鳳懷月更不願暴露身份,因為就算是傳聞中深愛自己無法自拔的彭流與餘回,居然也能對著那具偶人溫情脈脈,絲毫不覺有哪裡不對,實在變態得很,三個仙主湊不出一個正常腦子,修真界也是慘。
鳳懷月一邊給靈焰喂果子,一邊自己也啃瞭一口,盤算著要怎麼偷魂,結果卻盤算來瞭紅翡。對方從門縫裡溜進來,看瞭一眼他,撇嘴道:“原來你傷得並不重啊,我還當快死瞭呢。”
“我若是死瞭,你豈不是會錯失一個敲竹杠的好機會?”鳳懷月將桌上果盤推瞭推,再度擺出煩人長輩的口吻,“吃吧,小姑娘多吃點水果,以後才能長得水靈。”
“誰要敲你竹杠瞭?那天在天工坊中,我瞞而不報,難道就不能是真的想幫你?”紅翡反著跨坐在椅子上,道,“今天我也是來幫你的,你得罪瞭彭氏,可有想過下一步的計劃?”
鳳懷月反問:“我何時得罪瞭彭氏?”
“你沒得罪,那彭氏的弟子為什麼會守在客棧外?他們將你送回來後就沒再走,總不能是在守著別人。”
鳳懷月皺眉,站在窗邊一看,不遠處果然有兩個熟悉的身影。
“看吧,我沒騙你。”紅翡道,“彭氏可不好惹,你再在這魯班城裡待下去,怕是要吃虧,還是快點跑吧,我知道一條路,能幫你跑,咱們今晚就跑。”
鳳懷月回頭:“你可不像是這麼好心的人。”
紅翡一翻白眼:“是是是,我是要收錢的。”
但其實這筆買賣還真無所謂收不收錢。她被鬼煞強行喂瞭毒藥,現在算是徹底淪為對方手裡一隻野狗,每天都得被他驅使,這唯唯諾諾的鬼日子可不是紅翡姑奶奶的作風,她想,既然對方那麼關心眼前這個修士,那不如自己將他帶出城,藏起來,也好去談條件要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