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回道:“我們想見一見那位新的鮫王。”
大荒點瞭點頭:“好。”
……
魯班城中。
一枚千絲繭搖搖晃晃,看起來像是被風吹得散開,寧不微提著劍邁出幻境,就見彭流正站在不遠處,長袍廣袖,仙姿勃發,手握一柄金色長劍,大氅飄起時,簡直如沐陽戰神一般。
“寧島主。”他走上前來,道,“我算著時辰,也差不多該是現在出來。”
寧不微擦瞭擦袖上的血:“越山仙主倒是瞭解這些千絲繭。”
那隻瘦瘦的桃花小獸正趴伏在草地上,看起來精神頭很足。彭流道:“我方才帶著它,也進瞭一枚千絲繭。”
“然後呢?”
“然後它果真能吞噬繭中大妖。”
寧不微將小獸拎起來,放進瞭一旁彭府弟子捧著的金籠中,道:“陰海都的東西,越山仙主還是少碰為妙。”
“陰海都的東西,也不是全不能用。”彭流笑笑,道:“寧都主,這邊請,菡萏臺上已經佈好瞭一場酒宴。”
“菡萏臺?”寧不微一邊走,一邊道,“我聽說所有斬妖有功的修士,都會被請至高臺赴宴。”
彭流點頭:“的確如此。”說完之後,又補充,“當然,倘若寧島主不喜歡菡萏臺,想換個地方,也不是不行。”主要還是得看你斬妖的數量,倘若能將這方圓千裡的千絲繭都清瞭,別說區區一個魯班城,就算想在昆侖山大殿擺席,也全無問題。
寧不微扭頭深深地看瞭他一眼。
彭流的神情與少年時期並無太大區別,總歸都是心無旁騖的顧他自己的事,酒也好,修真界的安穩也好。
寧不微忽然問:“那位第一美人呢?”
彭流道:“寧島主這一路過來,應當聽到瞭不少關於阿鸞的傳聞。”
“是,人們說他出瞭海,要去陰海都。也有人說修真界兩大仙主合力,替美人造出一處新的月川谷,將他好好藏瞭起來。”
彭流笑瞭笑,道:“阿鸞可藏不住,他現在早不知跑到瞭何處去玩。”
寧不微道:“陰海都的小都主,據說也愛他如狂。”
這個“也”字,用得頗為微妙。彭流道:“美人總是會受盡追捧,寧島主對此應當深有體會。”
“我並不喜歡那些追捧。”寧不微道,“況且我這張臉,原也是假的。”
“假的?”
“假的。”
寧不微道:“不過我先前那張臉,即便越山仙主現在見瞭,恐也認不出來。”
彭流已經收到瞭餘回的書信,自然清楚她就是當年王屋山的小婢女,但又不能挑明,還是得繼續裝作不知道。不過寧不微看起來也不打算細說,她帶著弟子,徑直走向瞭不遠處的另一枚千絲繭。
彭流叫住她:“寧島主不打算先去菡萏臺嗎?”
寧不微回頭,彭流立刻微微挑眉,他出生世傢,對於這種隨意又倜儻的小動作,信手就能拈出不重樣的十七八個,簡直將大姑娘小媳婦迷得眼都要花,也將木蘭島島主看得微微一恍神,反應過來之後,惱怒至極,提劍一步踩進瞭千絲繭。
彭流揮手:“那我便另尋一處設宴!”
管事在旁嘆氣:“這人情——”
“欠點人情,總比放妖邪出來為禍四方要好,到時候本座想辦法慢慢還便是。”
“可寧島主想要的是仙主您。”
“這種事情,若非兩情相悅,即便本座願意娶,人傢也不會願意嫁。”彭流壓低聲音,“趁著現在事情還是朦朦朧朧,將明未明,本座才方便提各種無理要求,懂?”
管事聽得胸悶,但又不能說什麼,這恃寵而驕的缺德本事……莫不是跟那位鳳公子學的吧!
鳳懷月:“阿嚏!”
餘回遞給他一方手帕。
鳳懷月:“阿嚏阿嚏!”一連串。
餘回道:“多喝熱水。”
鳳懷月幽幽與他對視。
餘回不為所動,這才多久,你再忍忍,我還有事在忙。
吵架工具人拒絕立刻走馬上任,鳳懷月隻好趴在桌邊哼哼瞭兩聲,又坐起來問:“修真界其餘的船隻都快到瞭嗎?”
“快瞭,約莫都在本月內。”餘回道,“我們也頂多還能再在這裡停靠五天。”
五天之後,有一場規模浩大的海市,所有的商船都會差不多清貨,清完貨,也就該是返航時。鳳懷月拿過桌上的地圖,海市地點設在陰海都的邊緣地帶,據說透過一重又一重的黑霧,隻能看見如山的黑木商船,那也是除鬼船外,唯一能停靠在陰海都碼頭的船。
餘回道:“或許那隻鬼煞也會來。”
“他按理來說不會湊這種熱鬧,不過……”鳳懷月停頓瞭一下,“不過倒有可能來找我,畢竟他肯定能猜到,我已經到瞭陰海都附近。”
餘回倒瞭一杯茶:“他手中還握有你的靈骨。”
鳳懷月摸瞭摸自己的背,青竹雖說靈氣清冽,但總歸單薄易碎,能換回肯定最好,唯一的問題,那已經不是楊傢莊裡的溟沉瞭,而是陰海都的小都主。
餘回提醒:“在他踏上陰海都,成為小都主之前,就已經抽瞭你的靈骨。”所以即便是楊傢莊的溟沉,也未必就願意替你治傷。
鳳懷月蔫道:“嗯。”你說得對。
餘回笑笑,又道:“先不說這些,對瞭,此番花氏一族,派出的是花端端。”
鳳懷月記得這個名字,就是司危口中會跳舞,會唱歌,還會奏箜篌,手底花活層出不窮的“江湖騙子”,當然,這裡的“騙子”純屬瞻明仙主無理取鬧,人傢是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來著,愛好吃喝玩樂,所以三百年前經常住在月川谷中不肯走。
“那其餘人呢?”鳳懷月問,“有我認識的嗎?”
“有,有許多。”餘回道,“船隻將會綿延望不到頭。”
也從側面說明瞭,這將會是一場惡戰。鳳懷月又拿著地圖看瞭一陣,他不擔心別的,隻擔心司危的虛虧之癥,雖然對方看起來完全是一副“發起瘋來能扯著整座陰海都一同下地府”的張狂模樣,但怎麼說,地府總歸不是什麼好地方。
他推門出去,司危正好站在不遠處,他微微抬頭,視線往下瞥,紆尊降貴主動開口:“又在說什麼?”
鳳懷月道:“在說花端端,據說花氏的船已經到瞭附近。”
司危大怒:“他要是敢來,本座就打斷他的腿!”
三百年前就陰魂不散,怎麼三百年後還是陰魂不散。倘若兩人一見面,又開始整夜整夜地喝酒吟詩,光著腳提著酒壺在寢殿裡跑來跑去……不行,光是想一想,司危就覺得自己快要被活活煩死。
鳳懷月原本以為這位花公子的粘人程度,可能頂多與大外甥差不多,但眼下根據司危的反應來看,似乎二者段位不可同日而語?
那這尊神人可太適合在吵架時搬出來瞭!
於是鳳懷月叉腰道:“你再打我,我就駕船去找他!”
彭循恰好路過,大吃一驚,立刻仗義執言地插話:“瞻明仙主,你怎麼能打人呢!”又轉身拉著鳳懷月關心:“打哪兒瞭?”
“……沒,我就隨口一說。”鳳懷月清清嗓子,小孩子傢傢的,這些事不要亂聽。
第87章
鳳懷月發現,同樣是不想讓自己做某件事,不同的人所采取的方式也不同。溟沉是選擇含糊其辭地編造一些謊言,將司危與仙督府一眾人描述得面目全非,好讓自己心生退意,而司危則是並不吝於承認花端端的風流與才情,就像他也從來就不吝於表達出內心那些本該十分隱秘的情感,愛也濃烈,恨也濃烈,蠻橫無理更濃烈。
鳳懷月抱怨:“要打斷人傢的腿,怎麼你看起來倒還一臉吃虧。”
但沒辦法,瞻明仙主就是這麼霸道無理。
陰海都。
樓老板的橫死,使這座海島難得平靜瞭一段時日,因為大傢忽然就意識到瞭一件事,那就是這位新登島的小都主,似乎不僅僅是都主用來對付司危的一把劍。
“樓老板,那可是都主的心腹。”
“心腹又如何,該死還是得死。”
“慘死,脖子都斷瞭。”
掛在美人樓高處的那具屍體已經呈脫水之相,隨風飄來飄去時,就像是明晃晃在打都主的臉——陰海都絕大多數人都是這麼想的。他們認定在不久的將來,在那座無根巨塔中,定會發生一場兄弟鬩墻的惡戰。
人人都在等著看好戲,這裡是不存在哪怕一絲忠誠的,也無人在意都主寶座上坐的究竟是哥哥還是弟弟,他們甚至暗暗希望這件事的最終結果是兩敗俱傷,本來嘛,陰海都,極樂之地,要什麼都主?
所有人都在有意無意地註視著那座塔。
但那座塔卻偏偏風平浪靜極瞭。
溟決將一切事物都交給溟沉之後,便隻身進入瞭巨塔最底層。溟沉也並沒有趁機做些什麼,在一天中的絕大多數時間裡,他都會坐在巨塔頂端,俯瞰著整座紙醉金迷的島,以及那些不斷出港進港的黑色商船。
在它面前,擺著一個打開的木匣,裡頭裝著一副完好無損的靈骨,如玉一般光澤瑩潤。他曾經以為這樣就能徹底將鳳懷月的蹤跡隱沒於世間,但現實卻並不如願,早知如此,還不如不換。
溟決那時也在那處黑醫館當中,他看著癱在床上的弟弟,提議道:“等換完靈骨後,你可以帶著他一起回陰海都。”
溟沉粗喘著拒絕:“不。”
溟決皺眉:“你在枯爪城——”
“不去!”溟沉高聲打斷,強撐著坐起來,“他不會喜歡哪裡。”
不會喜歡,也太引人註目。溟沉對司危的恐懼情緒,在那間昏暗的醫館裡到累積飆升到瞭頂峰,他的確可以帶著鳳懷月登島,但卻無法使他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塔中,而隻要有一點,哪怕隻是一點消息傳出去,司危都一定會來。
溟沉自言自語道:“我要帶他遠走高飛。”
溟決雖面露不悅,卻也知道,自己並不能攔,於是說:“好,隨你。”
管事踩著夕陽的餘暉,也登上瞭巨塔的塔頂。溟沉從回憶中驚醒,將木匣重重合上。一條巨大的蟒蛇立刻“嘶嘶”吐著信子遊瞭過來,它張開巨口,將木匣吞入腹中,然後又安靜地盤回瞭原處。
海的另一頭。
一艘堆滿鮮花的小船正在破浪而行。
錦衣公子尚不知自己即將被人打斷腿,還在頗有雅興地盤坐撫琴,聲音如仙樂飄飄,一路由風送往濃霧深處。彭循聽到之後,伸手一推長願:“喂,有琴聲,是你夢中的音律嗎?”
“不是,不是。”長願嫌棄,“這琴聲也太熱鬧瞭。”
鳳懷月也豎起瞭耳朵:“咦?”
餘回放下手中茶盞:“怎麼,覺得熟悉?”
鳳懷月猶豫道:“好像聽過,又好像沒聽過。”
餘回鼓勵他:“再想想。”
那就再想想。鳳懷月凝神細聽,越聽越覺得,確實是有些熟悉的,而且與這熱鬧的琴聲一道出現的,應該還有滿山花海,以及……一聲慘叫?
他被自己腦子裡忽然冒出來的想法嚇瞭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