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開漆黑的嘴,將那些靈焰都吞入腹中,火光撐得他肚腹飽脹,臉上也有裂紋般的藍光一閃而過,卻很快就恢復瞭正常。彭循看得駭然,道:“有沒有搞錯,他竟然能吞噬瞻明仙主的修為?”
紅翡也呆瞭,不過這回呆歸呆,她總算沒有再冒出“誰厲害就跟誰幹”的想法,而是抱著旁邊歹人的胳膊就是狠狠一口,將對方咬得慘叫連連。
溟沉口中依舊冒著煙,他站在半空,視線卻沒有看司危,而是落向更遠處,臉上顯露出古怪僵笑。
“阿鸞。”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
鳳懷月揚手一劍,引小白在空中幻出獸形,裹著劍氣撲向鬼煞!金剛鋒刃撕裂黑霧,也撕裂瞭虎口。溟沉在一片火光中用鮮血淋漓的手握住劍身,猛地向後退去!
風在耳邊怒哮,鳳懷月心知中計,想要放手,整個人卻被蠻力往前一推,白光閃爍,地動山搖!
一枚巨大的,漆黑的千絲繭,忽然出現在瞭禿鷲山的最高處。
餘回揮劍砍去,繭殼紋絲不動。
鳳懷月在落地時微微踉蹌兩步,他拍開伸到面前的手,自己站穩。
溟沉收回手臂。與那日在海上相比,他此時看起來已經正常瞭許多,梳著頭發,肚腹也是平的,眉眼間有幾分不善言辭的局促與老實,就好像兩人眼下仍在楊傢莊……卻又千真萬確不在楊傢莊。
鳳懷月道:“原來這才是你想要的世界。”
溟沉並未反駁,也無從反駁。他原以為自己想要的,是楊傢莊那三百年,山明水秀,寂靜無人打擾,但千絲繭卻無比誠實地按照他內心欲念開始生長,與記憶中的清貧村莊沒有任何關系,在這處繭殼內,有漆黑的山,漆黑的塔,符咒,鐵索,以及隨處可見的刑具。禿鷲盤旋,巨大的金色鳥籠懸浮在半空,門半開著,正在等待著它的主人。
鳳懷月道:“你與他們並無不同。”
“不!”溟沉嘴裡噴出黑色的煙,他控制不住那些煞氣,也不想控制,他激烈地反駁,“倘若你沒有跑,我就不會有這種想法,不會……不會想將你關起來,不會想讓你變得與她們一樣!”
“但我就是跑瞭。”鳳懷月道,“因為我跑瞭,所以你就想把我關起來,假如還是關不住,就再用這些污穢不堪的東西給我點顏色看,是嗎?”
溟沉呼吸粗重,他拼命壓抑著自己的情緒,道:“三百年,三百年間我敬你愛你,連半根手指都舍不得碰你,你竟還忘不瞭他!不過沒關系,現在,現在不會再有任何人來打擾我們。”
鳳懷月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未必。”
溟沉僵硬地轉過頭。
藍色靈焰沖天而起!
黑色的繭殼冒出濃煙,隱約能看到當中一閃而過的幽藍火光!醜陋的黃嘴鳥在陰海都上空盤旋,口中嘎嘎喊著司危已經被都主的千絲繭吞噬,這看起來不算假的假消息大大激勵瞭那些暴徒與妖邪,他們再度像潮水一樣湧向瞭修真界眾人!
餘回飛身躍起,將宋問從妖堆中一把拽出,他一時片刻脫不開身,隻能一邊解決眼前的麻煩,一邊不斷回頭看向禿鷲山——千絲繭仍被煞氣重重圍裹著,看起來就像是一副真的硬殼。
溟沉猙獰扭曲,將臉湊到司危眼前咆哮:“你以為你能殺瞭我嗎?”
煞氣四散掉落,不斷吞噬著靈焰,天地間很快就又變成瞭漆黑模樣。司危的身體微微搖晃,雙目死死盯著對方:“那你便試試。”
溟沉單手向側邊放出妖魂,鳳懷月立刻閃躲,小白呼嘯著吞沒瞭那些骯臟的玩意,又重新裹回金剛劍身!靈焰刺目,溟沉被迫放開司危,向後退去,他狂躁地伸出利爪,指甲劃過鳳懷月的胸口,在那裡留下瞭藍色的幽影。
而這點藍色,也越發刺激到瞭溟沉,他想起瞭自己當初絕不殺人的承諾,像個傻子一樣,心甘情願被他染瞭這雙手。
鳳懷月捂住心口,避開再度迎面而來的鬼爪。溟沉看過來的目光,此時其實已經全無愛慕,但他卻仍覺得自己是愛的,因為既然卑微謹慎三百年是愛,那憑什麼關在籠中使之馴服就不是愛?
司危將小白用劍鋒挑離煞氣,又帶著鳳懷月落到安全處,還沒說話,懷中人便已經主動道:“可以瞭,我已看清他是何貨色,你不必再用這副憐憫傻子的眼神看我。”
司危寬宏大量“嗤”一聲,知道就好。
溟沉看著司危搭在鳳懷月肩頭的手,煞氣堪堪要從眼中湧出,事實上也的確從眼中湧瞭出來。他與他越親近,他就越覺得自己那三百年像個笑話,早知道,早知道……他想起瞭鳳懷月那些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日子,本該是任由自己擺佈的。
“砰!”
千絲繭被震得抖瞭三抖,從中傳出的悶響,使得繭外眾人皆心裡一顫,就連餘回也皺起瞭眉,這一片漆黑,可不是什麼好征兆。
“守住這裡!”
“好!”花端端長劍斬落數百妖首!
餘回掌心聚力,裹著雷暴當空劈向千絲繭!
巨響震天!
溟沉看著眼前的司危:“你竟不躲?”
司危低頭,看著沒入自己胸腔內的利爪,嗤道:“本座為何要躲?”
鳳懷月倒在一旁的草地上。在煞氣暴增的一瞬間,他突然被司危毫無征兆地一把推開,此時濃霧消散,方才看清眼前情形。司危的胸口在汩汩冒血,而煞氣正源源不絕進入他的身體!鳳懷月臉色頓時煞白,一把抓過劍,跌跌撞撞便朝著兩人撲去!
劍鋒反光,溟沉想要抽身閃躲,卻被司危一把抓住手腕,反向往自己懷中一拉!
溟沉清晰感覺到瞭指甲撕裂血肉的觸感。
而於此同時,鳳懷月的劍也穿透瞭他的身體!
“你……你們,”溟沉唇邊滲出血,卻笑得異常扭曲,“該不會是想用這種愚蠢的辦法來殺我吧?”
司危微微閉上雙眼:“你還不配死在阿鸞劍下。”
溟沉的笑僵在瞭臉上,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體內的煞氣,似乎正在被對方以一種難以想象的方式迅速抽離。
鳳懷月也覺察出異常:“你在做什麼?”
司危答:“討債。”
“放開我!”溟沉怒吼,他掙紮著想要逃離,雙臂卻像是被鐵箍固定,動彈不瞭分毫。煞氣爭先恐後離開他的身體,又在新的主人體內重新聚集,司危眼底很快被黑霧蘊滿,就如同,如同另一隻鬼煞。
鳳懷月握緊劍柄,他不知自己該不該砍向溟沉的雙臂,按理來說是應該砍的,因為司危此時儼然已經是一副走火入魔之相,得讓這詭異鬧劇盡快停止,但又遲遲沒有下手,沒下手的原因,他不信司危會這般輕易就入魔。
溟沉如同發現瞭什麼瞭不得秘密一般:“原來你也想留在陰海都。”
司危從嘴中徐徐吐出一口黑霧:“呵。”
溟沉看著被煞氣灌滿的司危,忽然喜悅至極地笑瞭起來,笑著笑著,甚至連身體都開始發抖,他看向鳳懷月,如獲至寶地叫嚷,看到瞭嗎,你喜歡的人,與我並無任何不同。
這世間根本就沒有人會拒絕財富與名利,同樣的,也沒有人會不想圈禁你,不想占有你。
我沒有任何錯。
鳳懷月忍無可忍,抬手給瞭他一個耳光,沒有用手,用的是劍柄。
司危看起來對此十分滿意,因為即便是變成瞭黑霧繚繞的鬼樣子,他也不忘勾起嘴角。鳳懷月盡量平復情緒,咬牙問道:“你究竟要做什麼?”
溟沉體內煞氣已經被他強擄吞噬一空,司危松開手,讓那幹癟的鬼煞搖搖晃晃向後倒去。小白看準時機,輕盈落在親爹掌心,下一刻,便沿著他的手臂“轟”地蔓延開來。
鳳懷月瞳孔一縮。
司危整個人都被純白靈焰點燃。
溟沉氣息奄奄地倒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對方身上的黑霧一焚而盡,包括那些灌進靈脈的煞氣,也被靈焰一層一層剝離吞噬,而吞噬過後,便隻剩下瞭……剩下瞭……
司危熄攏指間火光,抬眼看向溟沉:“當日在枯骨妖塔下,你還真是從本座手裡偷走瞭不少東西。”
鳳懷月急急替他撫平胸前傷處,又猶豫著將手按上對方心口——
修為深厚,靈脈純凈,再無先前那無底洞般的空洞虛虧。
溟沉體內兇險的煞氣,反倒能替他補全修為?鳳懷月不可置信地抬起頭:“那日在枯骨城時,到底發生瞭什麼?”
作者有話說:
司危:我老婆隻有打我才用手,很妥。
第103章
枯骨城裡究竟發生過什麼,溟沉心裡再清楚不過。
“不知道,我忘瞭,我早就忘瞭。”他口中這麼說著,一下下拍著腦袋,整個人忽然如瘋瞭一般,竟試圖撲過來搶奪鳳懷月的劍。
小白如猛虎般拔高身形,將他撲倒在地!司危旋即祭出攝魂咒,抬手隔空按在溟沉腦頂。
“不!”
溟沉嗓音撕裂,卻無法趕走腦海中那段那段真實發生過的往事。千絲繭內的世界,也正隨主人的崩潰而逐漸變換模樣,滿山牢籠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遍野兇妖,“枯骨城”的木質牌匾被大風吹得搖搖欲墜,而在城池當中,赫然堆疊有一座高可參天的恐怖骨塔。
“阿鸞!”
那時司危被潮水般的枯骨兇妖團團圍住,遠遠看去,像是孤身扛瞭一整座妖樓在天上飛。妖邪們尖銳地笑著,他們爭先恐後將司危啃得血跡斑斑,血腥味又吸引來瞭更多同伴,手勾手掛在一起,拖出一條長而畸形的尾。
而溟沉當時就躲在不遠處,正緊張地看著這一切,不過更多的還是在看鳳懷月,看那坑底顯露出的一隻血手。他幾乎與司危同一時間覺察到瞭骨塔即將下壓。下一個瞬間,司危拼力掏空自身修為,悉數向鳳懷月的方向灌去,而溟沉則是在一片天崩地裂的震顫裡沖瞭出來,趁著黑土與枯骨亂飛,趁著人人眼前都是一片迷茫之際,張開漆黑大嘴,貪婪地接下瞭即將摧毀骨塔的、司危的所有靈力。
也將鳳懷月一把拽瞭出去。
在月川谷時,鳳懷月經常會拎著一兜子司危的靈焰到處跑,遇到快要死掉的花花草草,就停下來灌一灌,而對於這種竟然膽敢將瞻明仙主的靈力當成肥料的囂張舉措,瞻明仙主本人是不怎麼管的,即便要管,也隻是裝模作樣罵兩句,所以鳳懷月依舊沒事就趴在六合山的煉丹爐上去掏火,掏得谷內花草抽條,也掏得溟沉修為暗漲。
他曾無數次趁鳳懷月不註意,從他的佈袋中取靈火歸為己用,這經年累月的盜竊行徑,也是他能在枯骨城得手的重要原因。
千絲繭內還出現瞭深埋於地下的醫館,鳳懷月渾身骨骼盡碎,圍在他床邊的巫醫檢查過後,道:“小都主放心,能救活。”
“救活之後,”溟沉看著床上的人,“他還會記得過往種種嗎?”
“記得,也可以不記得。”巫醫察言觀色,“不過先前鮮少用過這種數量的毒蠱,恐有致傻的風險。”
溟沉點頭:“好。”
銀針入腦時,即便是已經隔瞭三百餘年,現實中的鳳懷月也依舊覺得腦髓刺痛。而這場酷刑遠還未完,巫醫又用瞭極長一段時間,完成瞭一場換骨手術。溟沉將自己的骨骼取下一塊,鑲進瞭鳳懷月的身體,那些巫醫就在旁吹捧,道:“小都主果真用情至深。”
於是溟沉也就當真覺得自己用情至深。
在楊傢莊的三百年如跑馬燈般變幻,日復一日的枯燥,日復一日的無聊,唯一有變化的是鳳懷月,他的生命力頑強而又蓬勃,從剛開始時的奄奄一息,到後來逐漸能自己坐,自己站,自己跑,以及自己滿村子地亂逛。
村民們並不會將鳳懷月與第一美人聯系到一起,他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世間還有這麼一號人,加之剛剛病愈的鳳懷月也確實不算美,他身體瘦得像一片紙,臉也白得像一片紙,說一句話要喘上半天,胸裡呼呼扯風箱,讓看客隻覺心驚膽戰,生怕他再度昏過去。
“這位公子,你還是多回去躺著吧。”
鳳懷月連連擺手,不躺。他給自己削瞭根拐杖,天天早出晚歸,招貓逗狗地不著傢,就這麼過瞭整整三百年。
三百年後,總算有瞭一副勉強還算不錯的身體,有瞭劍,有瞭六十玉幣巨款,莊中富人是一刻都不想再在莊中待。現實中的鳳懷月也清晰記得那一夜,自己卷起包袱,頭也不回地往外跑,一路踏著美麗月光,風吹得白色衣擺向四面八方亂飄,心也亂飄。
就這麼一路飄向瞭魯班城。
千絲繭內的世界還在不斷變幻著,是鳳懷月離開之後的楊傢莊。溟沉當時思緒極度混亂,致使這片天地也無比壓抑,景物飛速旋轉著,最終被司危捏成碎片。
溟沉口中溢出大股大股的鮮血。
他看向鳳懷月,道:“殺瞭我。”
鳳懷月轉身向出口走去。
“我讓你殺瞭我!”溟沉歇斯底裡地大吼,他踉踉蹌蹌地爬起來,想要往前沖,卻被幽藍色的靈焰阻隔。
火很快就吞沒瞭他,隨後整個千絲繭都被點燃。
彭循大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