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博物院東方館的穹頂投下琥珀色的光影,十二扇彩繪玻璃將落日切割成一片片溫暖的光斑。阿爾伯特親王的手指一張柚木書桌上無意識地敲打,一杯用中國紅茶和英國牛奶煮出的奶茶散發著香甜的氣味,水晶鏡片后灰藍瞳孔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對面那個頂戴花翎俱全的大清二品高官。
“殿下,“白斯文用牛津腔的英語對眼前的英國配君說,“我想您應該已經讀過那本《革命者書合集》了吧?您的密探也應該將這合集和最近的魔法熱在倫敦掀起的巨大波瀾都匯報給您了吧?“他的青緞袖子拂過波斯地毯,袖中滑出一本明黃色的折本,“這是我國的同德皇帝寫給您的親筆信,他去年年末剛剛上臺,上臺后的第一件事情就給您和拿破侖三世寫信,通報大清面臨的窘境,并且尋求幫助。在這封信中,同德皇帝仔細描述了太平天國的所作所為.非常可怕!“
親王接過奕訢的親筆信,打開一看,竟是用中英雙語所寫,端正的館閣體書法和優美的英文花體字躍然紙上。和阿爾伯特親王猜想的不一樣,新任的大清皇帝并沒有在他的信中闡述太平天國的暴行,反而用了極大的篇幅寫他們如何平分土地,如何建設特區,如何發展工業。
“比起他們在中國國內的所為,我想拜上帝教,或者叫真約派在海外的所作所為,應該更值得您關注。”白斯文接著又從袖子里抽出一本封面上印著洪秀全畫像的英文版《真約》,擺在了阿爾伯特親王面前,“這是我的美國朋友布坎南先生上個星期送給我的,是由一個新到美國大使館工作的秘書官從紐約帶來的。”
他說的美國朋友布坎南就是美國駐英國的大使詹姆斯.布坎南,都是外國駐英國的使節,彼此之間有點交情也不足為奇。
“詹姆斯說,拜上帝教一開始只是在西海岸的華人礦工中傳播,據說信了拜上帝教,就更容易挖到黃金。后來有一些在西海岸淘金的愛爾蘭人也迷上了拜上帝教”
“愛爾蘭人?”阿爾伯特親王心里頭“咯噔”一下。
在愛爾蘭大饑荒這事兒上,他和維多利亞女王表現得可是相當“非人”的!
白斯文點點頭,苦笑道:“拜上帝教可不僅有《真約》,還有《天堂論》和《天朝田畝制度》.您想想,那對從愛爾蘭島跑到美國的愛爾蘭窮鬼該多么具有吸引力啊!如果我沒有被人誤導的話,如今愛爾蘭的土地幾乎全部都被英格蘭的貴族地主,不,應該是諾曼貴族地主所占有!那些諾曼貴族地主可比我們八旗貴胄狠多了你們就不防著一點兒愛爾蘭人反了?”
白斯文這一年半在大英博物院藏書館真不是白待的——看看和他高談闊論都是些什么人就知道了,他又那么好學,學到的東西能少?他當然知道了如今這個所謂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的底色是什么了!
這個國家,歸根結底就是諾曼征服者擁有的國家!不僅愛爾蘭的土地都屬于從英格蘭打過去的諾曼貴族后裔,就連英格蘭這邊的土地,幾乎也都被諾曼貴族的后裔們控制。
不過現在英格蘭的諾曼貴族后裔已經把自己偽裝成英格蘭人了,但是在愛爾蘭他們卻沒辦法裝——他們不能既裝英格蘭人又裝愛爾蘭人吧?況且,跑去愛爾蘭作威作福的諾曼貴族都是圣公宗的信徒,而圣公宗本來就歧視天主教徒。他們連英格蘭本地的天主教徒都歧視,何況愛爾蘭的天主教徒?
所以這個愛爾蘭啊,某種程度上就是埋在大英帝國體內的一顆炸彈!民族的、宗教的、階級的,各種矛盾都湊在一起,要什么時候爆了,大英帝國的世界霸權還怎么維持?
另外,這年頭歐洲造反家還特別喜歡搞暗殺特別愛殺維多利亞女王和阿爾伯特親王這個層次的人物!
而英國政府在愛爾蘭大饑荒中的“非人”表現,可就很有企圖滅絕愛爾蘭人的陰謀論的氣息了。以大英帝國的強大實力,能沒有救濟愛爾蘭佃戶的糧食?
可惜這幫英格蘭的“諾曼老爺”算漏了人家愛爾蘭人還有美利堅可以潤。一大批人潤出去后,愛爾蘭本土的糧食短缺就有所緩解,所以餓死的愛爾蘭人完全沒有達標,而跑去美國干苦力的愛爾蘭人又一個個恨死了英國的“諾曼老爺”.現在他們又從美國得到真約派這個造反精神、造反理論都過分充足的基督教異端!
萬一愛爾蘭的候補餓殍們吸收了真約派的真理起來造大英帝國的反.阿爾伯特親王的手指在柚木桌面上驟然停住!
“白公使,太平天國已經不是你們大清可以鎮壓下去的了!”阿爾伯特親王瞇著他的藍眼睛,斟酌著說,“而且,我們現在還需要太平天國!”
這還關系到他自己的壽命.作為一個英國配王,剩下的六年時光真的太短暫了!
白斯文又將一份折本輕輕放在了那本英文版的《真約》封面,遮住了洪秀全的畫像上:“這是同德皇帝可以給出的條件只能給到這么多了,再多是真沒有了!如果您不想讓太平天國統一中國,然后全力對外輸出人口和拜上帝教,那就請支持大清吧!雖然支持大清不是什么賺錢的買賣,但是一旦沒有了大清,那你們花在防備太平天國上的銀子,可真就是個天文數字了,而且還不一定有效!”
阿爾伯特親王拿起了白斯文的折本,展開看了起來
而白斯文的聲音,則在他耳邊縈繞:“殿下,您一定要快些做出決定啊,晚了大清興許就沒了!”
海參崴港的浮冰在三月末才開始消融,湘軍大營的原木屋的墻角至今還有未曾融化的積雪。左宗棠摘下暖耳,聽著帳外步兵們操練隊列的踏步聲和口令聲——他麾下的一鎮湘軍和余萬清麾下的一旅南洋新軍可能是整個中國最訓練有素的新軍了,他們在寧波和上海時就接受了英法教官的嚴格訓練。等他們移駐海參崴后,英法遠征軍的軍官們,又花了大半年時間調教這一萬多中國勁旅。
到了如今,他們的步兵已經掌握了西方最先進的散兵線戰術,炮兵也達到了英法同行的水準,甚至還訓練了一個擁有五百名騎兵的騎兵營,練的也是法蘭西的“騎兵洋操”,而且還學會了步、炮、騎混成協同的戰術。
那可真是學到真本事了!
曾經在羅耀國門下學習《反經》和西洋兵法的親兵統領韓玉林推門入內,帶進一股裹著魚腥味的寒風,手中捧著個已經被撕掉封條的木盒子。
“大帥,江南急遞。“韓玉林壓低聲音,“洪天王已經歸天,太平天國秘不發喪,羅吳王、馮南王、蕭西王三巨頭共治大事.吳王請您在海參崴易幟投太平!“
左宗棠大吃一驚,連忙接過書信,就著羊角燈展開信箋,羅耀國的筆跡躍然紙上,除了請他在海參崴舉事,還許了他一個東北總督和佐天侯爵位,還答應給他一年二百萬兩的協餉。
“大帥,”韓玉林看見左宗棠似乎還在猶豫,又上前一步,低聲說,“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保管不讓大帥您難做,只要您一點頭,您就是太平天國的開國功臣了!”
左宗棠知道自己的隊伍一直被羅耀國的暗堂、大同會和洪大全掌控的真約派日本教區滲透,現在他就算想當大清忠臣,只怕底下人也不會答應的。
況且,這大清實在沒有什么好忠的,就由著咸豐、同德兩兄弟和曾國藩、李鴻章兩師徒斗去吧,他左宗棠不陪著玩了。
想到這里,左宗棠深吸口氣,重重點頭:“吾與吳王早有約定,你放手去辦吧!”
“得令!”韓玉林一拱手,便轉身出去。
帳外忽起喧嘩,十余名副將、參將未經通報直闖進來。湖南撫標出身的湘軍悍將周鳳山將鑲金腰刀拍在案上:“朝廷要和羅剎國議和,要退出對俄戰爭,東北邊境要以黑龍江為界,江北之地,盡數都要割給羅剎國,還要把咱們調去山東打咸豐和曾大帥!”
副將劉松山接著揮拳大呼:“朝廷只知內斗,心里早就沒了天下,沒了咱們.咱們多少都受過咸豐、曾帥恩惠,怎么能刀劍相向?不如反了!”
總領營務的王開化拈著胡須,一臉正色:“山東的那個咸豐據說是假的,真咸豐聽說已經降了太平天國!看來這天下一定是太平天國的了。大帥,易幟吧!”
原木屋內的炭盆燒得噼啪作響。左宗棠拿起一本黃色折子投入火中,看著它被火苗吞沒:“這是同德帝的密旨,不僅要調咱們去山東,還要把咱們辛辛苦苦修起來的海參崴港交給法國人抵賬!而且咱們的軍餉也要停發.這樣的朝廷不要也罷!“
參將們盯著灰燼中未燃盡的“密旨”,帳內呼吸聲陡然粗重。周鳳山突然拔刀劃破掌心,血珠墜入早就準備好的烈酒碗:“大帥,我周鳳山只聽大帥的!“
“沒錯,我們只聽大帥的!”
眾人齊聲大喝,十五把腰刀次第出鞘,一滴滴鮮血染紅了烈酒。左宗棠蘸血在一篇《討虜檄文》上第一個寫下“楚人左宗棠“幾個大字,韓玉林立即捧出了羅耀國的令旨——黃綢上赫然寫著“同討胡虜,共建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