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鉛灰色的云層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壓向大地,沉甸甸地懸在半空,仿佛隨時都會轟然崩塌。萬仞宮墻之外,屯兵的營帳層層疊疊,像一片陷入絕境的灰色森林,壓抑的氛圍如同濃稠的墨汁,將一切都浸沒其中。
城內原先的衍圣公府現在成了“大清二帝”之一的咸豐皇帝的行在,咸豐猛地將河道總督李均、河南巡撫英桂的折子摔在御書房內一臺鎏金自鳴鐘上。齒輪崩裂聲中,曲阜朝廷的領班軍機大臣杜翰撲通一聲跪地,的大紅頂戴滾落階前:“皇上,東河河道總督李均,河南巡撫英桂六百里加急,五月以來,上游來水洶涌,河南境內河道水位驟漲,怕是真要“
“真要什么?”咸豐猛地轉身,雙眼圓睜,布滿血絲的眼眸幾乎要噴出火來,“你是不是想說:黃河崩,大清亡?”
“皇上!”一旁端坐著的曾國藩拈著胡須,不慌不忙,“那是粵寇發逆頭子蕭朝貴放出來蠱惑人心的謠言,不足信,不足信的!”
“不足信?”咸豐伸手按住了腰上掛著的一個荷包,里頭塞著被他擰成一團的信筏——是榮祿給他送來的署名羅雪巖的信筏,信筏上有“黃河崩”的過程和幾個確切的日期。五月中下旬,黃河大水,六月十五至十七日,下北廳志樁驟長,水積至一丈一尺以外,水勢湍急。十八日,十八日,水勢繼續上漲,所加筑的土堤不敵上漲的水勢。恰逢南風暴發,巨浪掀騰,直撲堤頂,兵夫難以立足,人力難施,十九日黃河開始漫溢過水.
今日正是五月十五!
黃河崩已經開始,而大清亡還會遠嗎?
曾佳.麟書皺著眉頭,似乎憂心忡忡,言語卻非常平靜:“陛下,黃河崩.其實也是個機會啊!若是黃河不崩,這大清就一定是陛下您的嗎?”
咸豐一拳砸在桌案上:“麟書,你想說什么?”
曾佳.麟書一手握著御賜寶刀的刀柄,一手捋著自己的胡須,瞥了一眼自己的新岳父魯王兼衍圣公孔繁灝——托了咸豐爺的福,一個曲阜孔家旁支十六歲的鮮嫩女娃子現在是曾國藩的“小后媽”了!那可是上了族譜,還受了曾國藩叩拜的“親后媽”!這可談不上受辱,人家是魯王府的小郡主,八抬大轎抬進曾佳府的續弦大老婆,還是正經的“圣裔”,要不是曾國藩糟糠尚在,他都想娶一個。
有了這層關系,曾家、孔家,現在可是抱成團了。
咸豐什么的只是需要一個擺在皇位上而已!
“皇上,”孔繁灝正色道,“黃河一崩,乞活百萬皇上知道乞活軍嗎?”
怎么可能不知道?咸豐又用力捏了下自己的荷包,羅雪巖的那封信上,早就把百萬乞活入京畿的方略給寫清楚了。
李鴻章的北洋新軍撐死了就是六鎮,僧格林沁收攏了去投同德的八旗新軍人更少,都不知道能不能湊出一個鎮?靠著這不到十萬的兵馬,如何能擋百萬乞活?即便能擋,羅雪巖還給咸豐準備了后招.
“皇上,魯王的計策高妙啊!”山東巡撫崇恩說話的時候一臉的討好——不是討好咸豐,而是討好曾、孔二家的!
山東的天,現在姓曾、姓孔,不姓“咸”了!至于愛新覺羅.其實同德帝才是正統!咸豐這般領著百萬乞活去奪八旗江山的,活脫脫一個“咸自成”!
“皇上,就這么辦吧!”曾國藩懶得再議,干脆就一錘定音了。
他一發話,朝堂之上,當然是一片附和,而咸豐的腦海中,只有那個“上海魔鬼”給他的一條誅心計:懿貴妃可為后金汗太后!
“好!好!好!“咸豐突然癲狂大笑,龍袍袖口露出滿是慘白纖細的手臂,“傳旨河道總督、河南巡撫,所有河工即刻撤防!待黃龍破堤,朕要百萬流民化作先鋒——“他抓起案頭鴉片煙槍猛吸一口,“去給朕的六弟送份大禮!“
“皇上圣明!”
大殿上的群臣,一齊向著咸豐拱手行禮。
福親王府后花園,榮祿在上海灘得來的西洋懷表在石桌上咔嗒作響。
懿貴妃容色清冷,她的鎏金護甲劃過《太平天國-后金條約》草案:“吳王殿下要扶淳兒登汗位?他一個在南京城頭插赤旗的,倒管起愛新覺羅的家事了?“
“貴妃娘娘明鑒。“榮祿掏出琺瑯煙絲盒,暗格里太平天國團龍紋印信泛著幽光,“吳王說,黃河崩,大清亡。大清肯定是要亡了,但是后金卻還能再續個數十載.“他突然壓低聲音,“條件就是讓皇上和同德帝都變成先皇!“
咔嚓一聲,懿貴妃的一根鎏金護甲斷成了兩截,懿貴妃杏眼圓睜:“好狠的吳王五千歲,他竟然要我去弒君殺夫?”
榮祿輕聲道:“貴妃娘娘,您做還是不做?”
懿貴妃牙齒咬得咯咯響:“凌遲的罪過,叫我怎么能做?”
“敗了凌遲,勝了您就是一國母后!”榮祿道,“吳王殿下說了,要不做,等同德帝玩膩了你,也是兩杯毒酒了賬!”
“兩杯?”懿貴妃一驚,“取我一命還需要兩杯毒酒?”
榮祿一字一頓:“一杯您喝,一杯.是福王殿下的!”
“什么!同德帝他”懿貴妃的牙齒咬破了嘴唇,“吳王能幫多少?我又有幾分勝算?”
榮祿道:“天津法租界內的法蘭西東方銀行賬上有五十萬銀元可歸貴妃娘娘支配。”他一指桌上的煙絲盒,“取銀子的印信就在這煙絲盒中!另外,李鴻章的北洋軍中也有吳王殿下的暗子。”
懿貴妃又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紅唇,然后翻開了《太平天國-后金條約》的文本,用右手的大拇指蘸著紅唇上的胭脂和鮮血在上面摁了個手印:“告訴吳王殿下,我那拉蘭兒愿奉他為主,只求.他能容我兒載淳為塞北、西北之主!”
紫禁城,乾清宮內。暮色深深,李鴻章舉著法國鯨魚油燈照向沙盤,僧格林沁望著沙盤上的曲阜怒目圓睜,跟著僧格林沁一起跑回北京的元保則面色猙獰:“皇上,黃河崩定了,而大清可不能亡啊!”
聽見“大清不能亡”,李鴻章的眼角就是一抽,想到了自家宅中的豐腴美人馬蒂爾德,她的皇后夢或王后夢,自己說什么要滿足一下。
這個大清怎么能不亡?
“皇上,”僧格林沁望著沙盤上的黃河河道:“黃河一崩,咸豐就會裹挾百萬難民北來,京畿防軍只有七鎮尚不足九萬”
“少荃啊!”奕訢背著手,佝僂著身子,在沙盤臺前緩緩踱步,“朕昨日上了趟景山!”他忽然望著高大魁梧,紅光滿面的李鴻章,“你說朕會不會和崇禎一樣?”
“不會,不會的。”鯨魚油燈的光芒閃爍,李鴻章的面色忽明忽暗,“皇上,臣有一計,可保全皇上萬無一失!”
“一計?什么計?”奕訢望著李鴻章,“你不會是要朕和咸豐那逆賊講和吧?”
李鴻章苦苦一笑:“皇上,天家無兄弟.事到如今,還講什么和?臣的計策是西狩!崇禎當年要是肯南遷,大明未必不能續!”
奕訢看著李鴻章,語氣冰冷:“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朕不怕當崇禎!李鴻章,僧格林沁,你們好好給朕打,打勝了,朕和你們共天下!”
襄陽城頭赤龍旗獵獵作響,楊秀清踩著湖廣總督衙門的楠木匾額極目北望。侯謙芳捧著沾血的《襄陽戶冊》疾步登階:“九千歲,襄陽闔城士紳愿獻糧三十萬石,夠十萬大軍三月之用!“
“不夠!要五十萬石!“東王鎏金佩劍突然抽出,劈向城垛,卞三娘手中牽著的錦衣男童被驚得啼哭不止,“黃河改道在即,流民豈止百萬?“楊秀清轉身盯著楠本稻子腰間的地圖袋,“稻子,羅耀國說了黃河究竟何日何地改道嗎?“
“西歷八月一日,銅瓦廂。“稻子展開黃河流域圖,開封段朱砂標記刺目如血,“吳王說過,此乃自元至清七百多年未有之變,河伯改道必奪清妖氣運。“
洪仁玕緊緊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咸豐、同德二妖相爭,一如當年李闖破北京九千歲當效仿多爾袞故事,扶保幼主,趁其內亂,一舉定鼎北京,開我天國萬世之基業!”
楊秀清轉過獨目,看著流淚不止的幼天王洪天貴,語氣森然:“孤不當多爾袞,幼天王也不是福臨,天王只是歸天去了,早晚是要回來的!昨晚他就托夢與我,說我等定鼎北京之日,就是他出關下凡之時!”他又將目光轉向北方,頓了頓道,“全軍休整三日,三日后,渡漢江北上中原,先去南陽,再奪洛陽,然后等黃河改道之后,孤就要北上定鼎北京!在孤入主北京之前,誰也不許泄露天王已經歸天的消息!否則,定斬不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