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約派為文咸等人辦洗塵宴所使用的大廳面積大得不像話,洋油燈四下掛著,照得那叫一個亮堂。明顯這些洋油里還添了香精,繚繞得一室都是淡淡的香氣。大廳正面并排供奉著天兄姬督和天王洪秀全的神像,其中天兄姬督孔武有力,手持丈八長矛,天王洪秀全則是一手真約一手按著劍柄。
大廳內還幾十號仆人丫鬟四下伺候,文咸、韋俊所在的主桌十余人,每人就攤著三四個小丫頭在那兒端茶斟酒。
不過白斯文、摩爾和弗里德里希三人并沒有同文咸他們一桌,他們和小孩一桌——可不是管事兒的真約派神父瞧不上他們,而是摩爾和弗里德里希主動要和一群華人少年坐一桌。小孩子一般比較老實,容易套出實話來。而更讓摩爾和弗里德里希感到驚喜的是,和他們一桌的小孩當中還有兩個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這下他倆都不用白斯文當翻譯,直接就能和這倆孩子交談了。
能說英語的倆孩子都姓薛,一個叫薛有仁,一個薛有義,十來歲年紀,長得很像,都有一張圓潤的包子臉,眼眸明亮而靈動,身著精致中式長袍,言語談吐彬彬有禮,一看就是新加坡上等華人家族的子弟。摩爾和弗里德里希現在也會說一些中文官話,于是就把中英雙語夾雜著講,很快就和這倆孩子混熟了。
年長一些薛有仁這時夾起一塊咕咾肉放進摩爾碗里:“先生嘗嘗,這是用真約派農會會員生產的豬肉和菠蘿做的,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農會?”摩爾擱下銀叉。大廳另一頭傳來韋俊醉醺醺的笑聲,幾個真約派高級教士正輪番向文咸敬酒。
“柔佛蘇丹去年把五成王室土地分給真約派農會,”年幼的薛有義搶著說,“農會派了五百個兄弟扛著洋槍去監督分田分地,嚇得土王侍衛連弓箭都不敢拉滿。”
少年還從懷里摸出本油印小冊子,遞給了摩爾。封皮上赫然是《天朝田畝制度·南洋修訂版》,內頁用紅筆劃著重點有“每人授田十畝,不分男女和老幼”、“華人土著一視同仁”、“免除一切封建義務”、“減稅降租、廢除無償勞役”、“宗教信仰自由、婚姻自由”等等.
摩爾接過冊子時,他這兩年跟著白斯文學會了許多漢字,已經能看明白那些紅線劃出來的重點,恍惚間忽然想到了1848年巴黎街壘的紅旗。
“那些馬來農戶呢?”一旁的弗里德里希用鋼筆敲著筆記本,“他們真能分到土地?”
薛有仁掏出手帕擦掉弟弟嘴角的醬汁:“加入農會就能分,華人、馬來人一視同仁,都是天父的孩子。分到土地后,農會還會發給他們鐵犁和種子,教他們種水稻、種甘蔗。產出的稻米、甘蔗,農會還負責收購。如果他們不愿賣給農會,農會也不會阻攔他們自己拉到新加坡發售。只要農戶繳足了會費即可。”
摩爾問:“會費?要收多少?”
“大約是收成的百分之五。”薛有義說,“《天朝田畝制度.南洋修訂版》上都寫了的,蘇丹還能再收百分之五的稅,其他的就都歸農戶。如果農會農戶租了別人的土地,那么租金不應該超過收成的百分之二十,算上其他稅賦,也不應該超過百分之三十。”
摩爾又問:“他們不需要皈依真約派嗎?只要加入農會就行?”
這個問題薛家兄弟一時回答不來了,真約派那么好,那么幫大家,又是開農會,又是辦學堂,有人欺負華人他們就幫著出頭,打架他們有人有槍,打官司他們有洋人大狀師,實在太好了,怎么會有人不想加入?
這時鄰桌一個黃白混血的少婦忽然用英語插話道:“不皈依真約派也可以的,我家就是圣公宗的信徒我家的棕櫚園也加入了真約派的農會。”
“種植園?”弗里德里希感興趣道,“種植園主也可以加入農會嗎?你們不擔心真約派把你們的土地分給貧戶?”
那少婦一臉驚訝:“分我們的土地?為什么呀?我們的土地可是合法購買的,完全符合農會的規定。”
“符合農會的規定?”摩爾問,“農會允許農場主大量購買土地?”
“為什么不允許?”少婦對摩爾和弗里德里希的問題感到非常驚訝,“大家都在買啊!”
“大家?”弗里德里希的興趣更濃了,“誰是大家?”
少婦一時回答不出來,但是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白斯文卻悠悠道:“大家當然主要是吃苦耐勞的華人和擁有資本的洋人,反正不可能是馬來人的。”
少婦細細一想,點了點頭:“好像的確是這樣的,馬來人太懶惰,又不懂經營,也不知道珍惜分給他們的土地,缺錢花的時候很便宜就賣了。還有許多蘇丹王室和貴族,失掉了一半的土地,也沒辦法向下面人征重稅,為了維持開支,就只好賣地了。”
白斯文用細不可聞的聲音道:“這一切都是計算好了的失掉了土地的馬來農戶得不到農會保護,又因為分了王室和貴族的土地,不敢再回到王室和貴族手下去當農奴,就只能拜入真約派當華人、洋人農場的雇工或者當打手!”
少婦狠狠瞪了白斯文一眼:“你別瞎說,當心韋總主教知道了叫人撕爛你的狗嘴!”
白斯文嘻嘻一笑:“有什么嘛真約派的算計很好很進步啊!摩爾,弗里德里希,你們說呢?”
摩爾和弗里德里希互相看看,一時間兩人都有這樣的感覺:南洋地區的真約派就是一群披著幽靈外衣和神袍的資產階級革命者和殖民者!他們的手段比歐洲殖民者更高明更溫和,看上去也更公平,有一種亞洲古老文明的智慧可是殖民終究是殖民,真的能離開槍炮和刺刀?
大廳中央傳來拍桌子的聲音,然后就是韋俊客家口音濃重的中國話:“猶大是我哥,女王是我姐,那幾個狗屁蘇丹算老幾?他們要敢煽動馬來人沖我真約派農會的地盤,老子馬上從蘭芳調兵把他們都殺光.一個不留!”
回到下榻的旅店,摩爾在他的《東行漫記》中奮筆疾書:“當東方古老而龐大的種族掌握了西方的資本主義后,必然會和西方的所謂先進文明干出相同的事情,雖然他們更高明、更溫和,貌似公平,但本質是一樣的這是由資本主義的性質決定的!”
紐約百老匯街角的真約派教堂內香煙裊裊,彩窗上洪秀全捉咸豐升天圖被煤氣燈映得無比魔幻。“從天堂脫逃”的咸豐整了整自己的主教紅袍,說起了流利的英語:“天父賜福,天王保佑你們,奧康納弟兄和戴維斯弟兄。”
杰斐遜·戴維斯參議員摘下海貍皮禮帽,臉上灰白絡腮胡修剪成的鋒利線條。這位密西西比州來的瘦高個兒仿佛是把鋒利的刺刀,隨時能捅入某人的胸膛,他本來不想到紐約來見這個中國神棍,只是礙于杰米.奧康納參議員的面子——奧康納參議員在紐約長島的豪宅中養了幾十個日本小妞.
戴維斯瞟了眼祭壇上并排供奉的《新經》與《真約》:“趙神父,聽說你會算命?”
“是代天父和天王傳言。”趙四將一只插了三根線香的香爐擺在了他和戴維斯之間的茶幾上,“戴維斯先生你想問什么?”
“問財運吧!”一旁的愛爾蘭裔參議員笑道,“他很靈的.我就是在他的指導下才在西海岸掏到了金子。”
“那好吧”戴維斯參議員嘴上說“好”,心里卻想著長島的日本小妞。
對面的咸豐突然劇烈抽搐。他猛地撞翻香爐,灰燼撒了一地,他的眼白突然上翻,口中發出的聲音突然變得尖細:“天堂的鐵馬需要飲黑血賓夕法尼亞.泰特斯維爾的松林下有條黑色的黃金河.”
奧康納連忙下拜,而戴維斯卻往前傾身。他見過阿拉巴馬州的靈媒被黑奴毒藥蠱惑的模樣,但眼前這個黃皮膚神父吐出的白沫里帶著血絲——太逼真了。
“我是天父的小阿哥,現在借仆人之口向注定要成就大業的戴維斯兄弟傳話!”咸豐的聲音愈發尖利,“當泰特斯維爾的液體黑金噴涌時,戴維斯弟兄的金錢將足以裝備十萬天兵.”
戴維斯皺起眉頭:“液體黑金.那是什么?”
咸豐歪著腦袋:“你們叫它石油.”
“石油?”戴維斯參議員吃了一驚,“那里真的有石油?”
咸豐看著未來的南方大總統:“你要不信,我可以讓我的仆人出資出全部的資本,拿你的名義去購買泰特斯維爾的土地.真約派只要三成利潤!”
“只要三成?”戴維斯有點不敢相信,“你沒開玩笑吧?”
咸豐還是用尖利的聲音說:“你需要從石油中攫取財富.去完成天父賦予你的偉大事業!”
“我的偉大事業?”戴維斯看著咸豐,“那是什么?”
咸豐道:“三年之后,自會知曉”然后他就打了個哈欠,“我回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