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城的城門洞內,剛剛從馬車上下來的摩爾望著城外綿延數里的隊伍——扛滑膛槍的民兵牽著馱糧的騾子,背著天歷三年式線膛槍的太平軍戰士牽著矯健的戰馬,馬鞍旁還掛著馬刀和沉甸甸的干糧袋子,一隊隊的向北而行,隊伍當中還不時響起嘹亮的歌聲,唱的都是太平軍的軍歌,要么是《男兒當自強》、要么是《萬里長城永不倒》。
“嘿嘿,原來是后金反了.”剛剛看過塘報的洪仁玕則用木杖指向一支隊伍末尾的炮車——炮車拖著一門6斤鑄鐵炮,鑄造的工藝相當精良,“那拉氏那娘們拉著他兒子載淳在西安登基稱帝,宣稱要重建大清和咱太平天國干,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原本后金的黑吉都督僧格林沁則在吉林城召集了三萬蒙古和黑龍江的馬隊,聽說還得了俄羅斯國的支援。所以羅吳王下令李壽成到沈陽做東三省總督,要狠狠收拾僧格林沁了!”
白斯文突然嗤笑:“后金還敢反?怕不是被羅吳王逼反吧?”
洪仁玕收起了塘報,笑呵呵道:“逼反也是反.留著后金這個冢中枯骨本就是因為咱們太平天國暫時抽不出余力去吃西北的爛地。今年江南、湖廣、中原、遼東的收成都不錯,吳王手里有了余糧,自然要再吃點地。可他們還不樂意了,真是自尋死路!”
白斯文心里難過,面子上卻還一副不在乎的模樣:“后金手里沒幾塊好地,四川算是唯一有點油水的,吳王這一刀下去,就要把四川都給切下去,這是不給人活啊!”
洪仁玕笑道:“怎么會只有四川?收完四川,云貴肯定也不能放過啊!東北這邊黑龍江和吉林多好的地兒?怎么能讓僧格林沁一直糟蹋下去?”
這大清.真要完啊!
白斯文雖然當了“潤人”,但他心里還是愛大清的——他可不是主動潤的,而是出國當大使,當著當著國沒了,于是就成了“潤人”。
現在聽見太平天國終于要對大清的殘余勢力舉起屠刀了,那真是心如滴血啊!
“黑、吉可不好打!”白斯文努力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沒個幾年怕是平不了吧?”
“幾年就幾年唄!”洪仁玕笑道。
“種地的都抽走去打仗了,黑土地誰來耕?”
“有山東和直隸的移民,”洪仁玕道,“去年遷來三十萬戶,今年開春又遷來了二十萬人呢,有的是!”
剛剛寫完筆記的弗里德里希被馬車外的交談給吸引了,他扭頭望著車窗外,卻看見一棟官衙的大門外掛著兩塊白底黑字的木牌,分別寫著“太平大同會遼寧省鳳凰城縣分堂”和“遼寧省鳳凰城縣農會”的牌子。衙門的外墻還刷著“分田分地”、“耕者有其地”和“天下大同”的標語
弗里德里希在筆記本上用德語和漢語一起寫下:“什么是‘天下大同’?”
弗里德里希忽然又想起個事兒,于是在筆記本上又補上了一句:“真約派的大教堂又在哪里?自從過了鴨綠江,好像就沒再見過真約派的教堂!”
他剛寫完最后一個字,就聽見一聲湖南口音的吆喝:“師帥到!”
緊接著就是洪鐘一樣的廣西官話:“末將李永忠,參見干王殿下!”
這是摩爾一行抵達鳳凰城的第二天。
鳳凰城南市當中,“潤人”白斯文正蹲在一個餛飩攤前,幾枚銅錢在案板上敲出脆響:“老丈,這城里怎不見真約派的教堂?”
賣餛飩的老漢掀起棉帽,露出缺了半邊的耳朵:“啥約?”
白斯文只好往前湊了湊:“真約派啊!管分田分地的真約派!”
老漢搖了搖頭:“咱這分田的是大同會”
他舀了勺鹵水澆在餅上,“前年東王軍破城時,莊王府的包衣奴才都跟僧王跑了,然后大同會的人就接管了王莊和八旗官莊,后又成立了農會。沒聽說過什么真約派”
摩爾用生硬的漢語插話:“您家分了幾畝?”
“五口人十畝旱田,都是黑土地。”老漢一邊把下好的豬肉餡的餛飩從水鍋中撈出來,分在三個放了蔥花、香油、骨頭湯的碗里,一邊樂呵呵道,“還是太平天國好啊,給咱們窮苦人分了田。而且遼東這邊的工價也高,我那兩個兒子種完自家的田還能去給李師帥的莊子干活。老漢我還能擺個餛飩攤,一年高低都能有幾十塊銀元的富裕”
老漢的話語口音濃重,好在有白斯文當翻譯,摩爾和弗里德里希總算聽明白了。
而白斯文則又問了一句:“那鳳凰城里有沒有豎著十字架的廟宇?”
他怕老漢不明白,還比劃了一下。
“有,有拜上帝堂啊!”老漢抬手朝一個方向指了指。
白斯文等人扭頭看去,發現那邊并排“開”了四座廟,一座立著十字架,一座廟外的照壁上寫了個巨大的“佛”字,還有一座則掛著“萬世師表”的牌匾,最后是一座道觀,叫什么“五莊觀”的。
“這”白斯文有點看不懂了,“這太平天國怎么還能燒香拜佛尊孔子啊?”
老漢將三碗餛飩擺在了摩爾、弗里德里希、白斯文跟前:“這位先生是第一次來中國嗎?中國自古以來不都是各路神仙隨便拜的嗎?”
好像是這樣啊白斯文想想又不對。楊秀清統治下的朝鮮,好像是真約派一家獨大啊!
突然響起的銅鑼聲打斷對話。三個戴紅袖標的青年抬著木牌走過市集,牌上刷著的“分田分地當民兵”七個字墨跡未干:“分田分地.凡落籍鳳凰城者,一人可分二畝良田!愿充民兵者,農會可給無息貸二十銀元,助其安家落戶”
人群呼啦圍上去,幾個衣著破爛的山東漢子擠在最前頭,一臉興奮。
掛著“大同會”和“農會”兩塊招牌的那座衙門內的大堂內,擺著幾個書架,架子上一捆捆泛黃的地契。
穿灰布長衫的年輕書記官推了推圓框眼鏡,將一本《分田總冊》交給了洪仁玕:“鳳凰城轄下二七萬六千四百畝,已分與流民四萬三千畝,軍屯十二萬八千畝,余下皆是公田.。”
他的話被白斯文翻譯了一下。
“為何留這么多公田?”弗里德里希指著賬冊問。
“給后來者留著唄!”洪仁玕一邊隨意翻看著,“再說了,給山東、直隸來的百姓分多了,就沒人給國人莊干活了.”
摩爾輕輕點頭,在筆記本上記下:“所謂國人莊的性質與普魯士的容克莊園類似,都是和軍役掛鉤的田產,同時也具有明顯的資本主義農場的性質,普遍采取雇工從事生產.”
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穿著紅袍的中年人推門進來,朝著洪仁玕就是一禮:“下官鳳凰城大同會分堂堂主陳思記,是來給洋兄弟講解《大同會》章程的。”
洪仁玕點點頭:“講吧!”
陳堂主清了清嗓子,抑揚頓挫如私塾先生:“《禮記》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摩爾和弗里德里希兩人聽不大懂文言文,于是就扭頭看著白斯文,白斯文笑道:“就是一句話,您二位很熟的:消滅私有制!”
摩爾和弗里德里希臉上的表情瞬間就精彩起來了。
摩爾問:“斯文森,你是說中國的古人就已經想要”
弗里德里希也感覺到不可思議:“古人有這樣樸素的想法也不奇怪,可是現在的太平天國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洪仁玕笑道:“卡爾天師,這個大同會的路數據說是羅天使從天上帶來的!據說天上的生產之力極度發達,物資極其豐富,生產早就已經遠遠超過了需求,完全可以做到按需分配了。”
摩爾搖搖頭:“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的意思是什么“天上來人”,什么“天上的生產力極度發達”是胡說八道——哪兒天堂?這太迷信了!
可是洪仁玕卻聽差了意思,居然點點頭道:“卡爾天師說的對!羅天使也是這么說的。”
“他怎么說?”弗里德里希問。
“天使說,”洪仁玕道,“天上的物產雖然無比豐富,但按需分配卻還不可能.”
摩爾和弗里德里希一時無語。
“那真約派和大同會到底是什么關系?”白斯文突然發問。
洪仁玕道:“真約派在海外布道,大同會在中原分田,都是天父、天兄的門徒”
當晚,弗里德里希翻開自己的筆記本:
觀察日志-鳳凰城
1.真約派在此近乎絕跡,取而代之的是糅合中國傳統平均主義思想的大同會
2.土地分配呈現雙重性:-
表面:仿《周禮》的均田制(流民獲2畝)-
實質:軍事貴族掌控大部分沃土(國人莊占已分配土地的70%)
而在另一間屋子里,白斯文給摩爾遞上剛剛沖泡好的咖啡:“卡爾,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兩個太平天國的共存。”摩爾抿了口咖啡,“一個舉著十字架走向海洋,一個捧著中國的《禮記》深耕黑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