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摩爾:所謂天國,表面光鮮,基礎卻在崩潰!

作者:大羅羅 字數:3107

太平天國天歷七年十一月。

湖北大冶,黃石鎮。

一條在長江中游非常少見的“江海”級蒸汽帆船拖著白煙,緩緩停靠在了黃石港的碼頭上。

碼頭上幾百條衣著單薄的挑夫喊著號子,脊背彎成蝦米,將一筐筐鐵礦石從獨輪車上扛向木船。白斯文下船登岸的時候,捏著鼻子躲開挑夫身上的汗酸味:“上海灘還有點光鮮,可惜一往內陸走,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婉貞扶著丫鬟的手踏過跳板:“這兒的確比上海差遠了……不過吳王說了,等到第二個五年規劃,大冶-萍鄉之間要修鐵路的。”

白斯文哼了一聲:“你聽他瞎吹牛.一里鐵路至少一萬五千兩銀子,大冶到萍鄉至少七百里,呵呵,一千多萬兩啊!他拿什么修?”

摩爾站在一個記賬的工頭身邊,偷偷瞄著人家的賬簿——那個穿綢衫的工頭正用紅筆勾畫挑夫的名字,每扛五筐就記一個“正”字。

弗里德里希則在筆記本上寫道:“中國內地依舊存在著大量效率低下的手工業生產,一旦沿海的機器工業規模進一步擴張,這些落后的手工業就將被無情淘汰.”

幾人剛一上岸,黃石鎮長蕭德福已經帶著三頂四抬綠呢轎候在碼頭了。這矮胖漢子穿著蘇州綢緞長衫,胸口金懷表鏈子晃得刺眼,見到摩爾和弗里德里希就上前拱手:“鄙人是黃石的鎮長,姓蕭,賤名德福,二位一定是英吉利來的洋天師吧?遠道辛苦!鴻賓樓備了接風宴,客房也熏過艾草了!”

“轎子就不必了。”摩爾擺手拒絕,卻見兩個轎夫膝蓋打著補丁,草鞋露出凍紅的腳趾。

蕭鎮長順著摩爾的目光一看,然后就苦笑著對那倆抬轎子地道:“真是的,你倆就不能穿得體面一點嗎?”

婉貞提著襖裙走在滿是泥漿的碼頭上:“蕭鎮長好闊氣,這三頂綠呢轎子不便宜吧?”

“您一定是吳王的四王娘吧?”蕭大鎮長笑嘻嘻道,“這三頂轎子一頂是鎮公所的,一頂是農會的,還有一頂是大冶礦務局下屬的黃石港管理司的,都是公家的。”

摩爾低聲用英語對弗里德里希說:“打倒了舊貴族,就是為了成為新貴族.”

他的話未說完,碼頭外面突然爆出哭喊。三個破衣爛衫的農民被稅吏拽著扁擔拖行,籮筐里糙米灑了一地。

“行行好,行行好,再也不敢了”一個老農一邊把掉落的糙米往筐里撿,一邊苦苦哀求。

那稅吏卻絲毫不給情面,只是不住喝罵:“誰叫你擺攤不交稅?鎮上的鴻賓樓知道嗎?那是蕭老爺兄弟的買賣,該交的商稅都不曾少了一文.”

摩爾皺眉摸出筆記本,弗里德里希卻按住他手腕:“你看那里。”——二十多個挑夫正把鐵錠從一輛掛著“大冶礦務局”招牌的騾車上往一處商行中搬運,車旁站著穿杭綢棉袍的商人,手持算盤與一個稅吏談笑風生。

“那是大冶縣最大的陳記鐵行的掌柜陳十萬,“蕭鎮長順著他們目光道,“那可是咱大冶縣的財神爺,大冶的生鐵有三分之一是經他的手賣出去的。每年光是交給縣里的商稅就有五千太平銀元”

“五千?”白斯文突然尖聲插話,“想當年通州漕運衙門一年也才.”

“轟!”碼頭那邊忽傳來巨響。兩輛運鐵礦石的獨輪車撞在了一起,裝著鐵礦石的籮筐翻倒下來,砸斷了一個苦力的大腿,疼得那苦力慘叫連連。蕭鎮長卻眼皮都不抬,吩咐左右:“去瞅瞅,如果死不了就讓碼頭上給倆錢把人打發了。”

婉貞絞著帕子輕聲道:“該送醫館.”

“還是王娘心善!”蕭德福哈著腰道,“來人吶,把傷者送去醫館——鴻賓樓請了!”

摩爾等人在往鴻賓樓去的路上,途徑黃石鎮公所時,忽然瞧見一個官服上打著補丁,長得很瘦的中年漢子正蹲在鎮公所門檻上扒拉面條。這中年漢子就著一些咸菜呼嚕呼嚕的就把一大碗面條給吃了,而他的紅色絲綢官服卻表明他至少是個太平天國的六品官兒。

“楊縣令,您來黃石鎮上怎么也不知會一聲?下官好招待您啊!”蕭德福看見這漢子趕緊上前行禮,這漢子居然是黃石縣的縣令楊老白——就是那個把黃世仁逼去美國放高利貸的楊老白,他這兩年官運亨通,居然當上縣長了。

“天國縣令?”摩爾眼前一亮,對這個艱苦樸素的天國縣令頓生好感。

一旁的弗里德里希也連連點頭:太平天國還是有一點農民政權的本色的!

“招待什么?把事情辦好比什么都強。”楊老白抹了把嘴,惡狠狠瞪了蕭德福一眼——這家伙就知道自己賺錢,差事都是在糊弄!若不是姓蕭,是西王的親戚,早給辦了!

楊老白看了兩個洋人和婉貞一眼,也沒說什么,就徑直走進大堂,抓起驚堂木拍向案頭:“帶人犯!”

人犯不是殺人放火的強盜,而是八個老實巴交的農民,被黃石縣的民兵拎了進來,領頭的老農王二撲通跪倒:“青天大老爺!今年蟲災加冰雹,兩畝水田只收三石糧”

“兩畝水田定額是六石,六稅一該交一石,”楊老白翻著賬簿冷笑,“你只交三斗,當老子好糊弄?”

在公所衙門外旁聽的摩爾跟蕭鎮長打聽道:“怎么是六稅一?不應該是九稅一嗎?”

“九稅一是給朝廷的.”蕭德福解釋道,“加上地方上的稅,就是六稅一。”

“娃他娘得癆病,賣了一石糧抓藥”

“放屁!”楊老白摔了賬簿,“圣兵還在四川餓著肚子剿清妖,你在后方裝可憐?來人——拖去礦山干滿一個月抵稅!”

蕭鎮長又解釋道:“交不上稅的,一般就抓去干活用勞役抵稅!而大冶這邊礦務局上總是缺人手,所以就往那兒送。”

摩爾和弗里德里希都面露失望,好不容易見著個“清官”,辦事兒卻如此酷烈

蕭鎮長最會察言觀色,發現倆“洋天師”不高興了,就笑呵呵走進大堂:“楊縣令,下官在鴻賓樓給兩位天師們接風,要不您也去.”

“接你娘的風!”楊老白瞪了他一眼,“秋稅還差一千二百兩,你倒有錢擺酒?信不信老子參你濫用公帑?”

“您盡管參!”蕭德貴也不生氣,笑嘻嘻道,“接風宴走的是'外事招待'的款項,符合戶部下發的公務費用支出規定。”

這時鎮公所外忽然傳來了一個孩童的背書聲:“梯形田畝算法,上底加下底乘高除二.”

楊老白臉色稍緩,對那幾個欠稅的農人道:“都聽見沒?吳王辦學的新政已經見效了,鎮上童子都會算田畝了.算清了田畝,就能算清畝產,再想欠稅逃稅,門都沒有!”

他的話音剛落,一個背著書包的小男孩就溜達進了縣公所,看到里頭人好多就是一怔,然后轉頭望著蕭德福。原來剛剛在背公式的孩子是蕭德福的兒子,在黃石鎮上的大冶礦務局小學念書——這可是大冶縣最好的小學堂,可不是隨便什么人的孩子都能上的。

一日后,黃石旅店對門的鎮公所外的一處茶攤上,王二哆嗦著在田契按手印。一畝水田作價二十塊銀元抵給蕭鎮長,賬房撥著算盤念叨:“月息兩分,到期月不贖田歸東家.”

“蕭德福!”楊老白從公所大堂里沖了出來,“你小子又在吞人家老百姓的田了!”

“楊青天明鑒!”蕭鎮長拱拱手道,“這都是農戶自愿抵債,是為了給他婆娘治病,給縣里完稅——您查出半點強占,下官情愿斬首!”

墻角蹲著的王二只是不停流淚:“自愿,自愿總不能看著孩子他娘病死啊!”

“就是,就是,”蕭德福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若是人財兩空你也不要后悔,你還有一畝水田賣給我,就有路費下南洋了!”

黃石鎮的碼頭旁,一個農民模樣的漢子把個男孩推向剛剛開張的黃石鎮小學堂的破爛籬笆:“認字!學算盤!將來當人上人!”

摩爾蹲下問那瘦成竹竿的男童:“為什么讀書?”

“當鎮長老爺!”孩子眼睛發亮,指著來給摩爾等人送行的蕭鎮長,“穿綢緞、坐轎子、天天吃肉!”

弗里德里希一愣:“普魯士工人子弟的夢想是當工程師”

“都是科舉遺毒!”白斯文嗤笑,“換身官皮繼續魚肉百姓。”

婉貞指著一群群涌入校門的孩童:“即便萬里挑一,也總能出幾萬個人材”

“然后呢?”摩爾用德語自言自語,“當楊老白那樣的酷吏?蕭德福那樣的蛀蟲?”

船笛長鳴時,有二十多個草鞋學童冒著細雨跑過石板街。他們都把書包抱在懷里,里面有太平天國朝廷免費發放的課本。

蒸汽帆船逆流而上時,弗里德里希在艙內疾書:“太平天國用小學數學代替四書五經,卻復制了舊式官僚的晉升的邏輯誰都不知道最后會教育出什么樣的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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