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景堂聽景年說完他今日在林傢的經歷,微微挑眉:“所以最後你送瞭四皇子一本書?”
“阿玘說,他借的!會還給我。”景年認真反駁。
他可不是那種很小氣的長輩,他都讓小師侄自己挑瞭,是宗玘自己不要,反而借瞭他書案上的一本書。
陸景堂嘆瞭口氣,語重心長:“年哥兒,他是皇子,你不能叫他名字。”
景年鼓起臉頰,不服氣道:“他是我師侄。”
“他是皇子。”陸景堂又重復瞭一遍,“他先是皇子,然後才是你三師兄的外甥。”
景年揪著自己手指,眼神裡透著茫然和失落。
他明白阿兄說的是對的,可是……可是他今天才有的小師侄……
陸景堂終究不忍心,摸瞭摸幼弟小腦袋。
算瞭,橫豎以後見面的機會少,沒必要現在硬是說些不中聽的話,讓年哥兒難受。
不出意外,他不久之後就要調任出京,屆時一走數年,等再回京,年哥兒都該長大瞭。
“今日還見瞭五皇子和七公主?”陸景堂問。
景年應瞭一聲,往陸景堂身邊貼瞭貼:“阿兄,五皇子討厭我。”
陸景堂眼神閃瞭閃:“不用管他,見著他,躲遠些。”
景年撇瞭撇嘴:“他們走瞭之後,先生也這麼跟我說。”
不過被討厭的感覺,並不好受,景年往陸景堂膝上以趴,哼哼唧唧:“阿兄,我也討厭他。”
他討厭討厭他的人!
“嗯。”陸景堂漫不經心道:“討厭就討厭吧。”
他們甚至什麼都不用做,靜靜等著就好,有些人,會自己死掉的。
可是景年不知道,他想起聽到的一些話,愁眉苦臉:“阿兄,要是五皇子以後當瞭皇帝怎麼辦?他會不會為難你?”
陸景堂一凜,輕敲瞭一下景年額頭:“這話以後不許再說,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知道……”景年捂著額頭,“阿兄你又不是外人……”
陸景堂沉默片刻,字斟句酌:“聖上春秋鼎盛,東宮空懸,日後如何,不是我們該操心的事。”
昭明帝正值壯年,身體康健,所以哪怕中宮無子,東宮未立,朝臣們也並不太著急。
除瞭大皇子,餘下的皇子都尚且年少,未曾展露出太多才能。
等再過個幾年,皇子們都長大瞭,開始入朝觀政,那才是水深火熱的時候。
不出意外,最起碼要鬥個好些年才能分出勝負。
即便立瞭東宮,是否能順利坐上皇位,也是個未知數。
所以聰明的朝臣,絕不會在這麼早的時候便著急下註,除非是徐國公府之於二皇子,李氏之於四皇子,錦鄉侯府之於五皇子這般,天然綁在瞭同一個戰車上。
林鴻方就是懷著這樣的擔憂,才不願意成為皇子師,也不想在明知道五皇子不喜歡景年的情況下,讓他們二人接觸。
可是陸景堂不一樣,他那場夢,一夢數十年,清楚的知道昭明帝之後,是誰坐上瞭皇位。
那是一個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人,他……
“阿兄……”景年拽瞭拽陸景堂衣袖,“你怎麼不說話瞭?”
“嗯?”
“士傑說,城外的小亭山上,十裡桃林可好看瞭……”
陸景堂將那些沉重的思緒拋至腦後,笑問:“想去?”
景年用力點頭:“嗯,想!”
陸景堂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過幾日我休沐,帶你和阿姐、阿蓉一同去踏春。”
“阿爹阿娘不去嗎?”景年歪著腦袋:“也帶阿娘。”
他阿爹天天往城外跑,肯定不稀罕踏春,但是阿娘一年到頭,除瞭去別人傢做客,附近買菜,基本上不怎麼出門。
陸景堂思忖片刻:“屆時可能會有別的朋友,帶長輩不合適。”
“好吧……”景年小聲嘀咕:“桃林若是好看,要帶阿娘也看看。”
“是,操心的小傢夥兒……”
……
皇宮。
昭明帝放下朱筆,慢條斯理:“今日去林鴻方傢中瞭?”
四皇子宗玘先上前一步:“回稟父皇,是兒臣想拜見林先生,才懇求阿舅帶兒臣同去。”
五皇子:“父皇,兒臣與四皇兄同行。”
“父皇,我也去瞭!”七公主笑盈盈道。
昭明帝對疼愛的女兒態度溫和,他招招手:“小七,來。”
七公主提著裙擺,踏上臺階,行至昭明帝面前,坐在他身側的矮榻上。
“小七,林鴻方傢中好玩兒嗎?”昭明帝笑著問。
五皇子為何要跟去,他心知肚明,七公主跟去,或是因她阿兄,或是湊熱鬧。
七公主看瞭宗玘一眼,笑道:“好玩兒。”
“哦?”昭明帝問:“林鴻方傢中,有美人?”
他可是曉得他這小閨女,同她阿舅一般,愛那些好顏色。
前幾日和他還同貴妃說,說阿琳這般性子,日後駙馬非得選個才貌雙全的好兒郎。
他想瞭想:“陳紹傢的小郎君?”
陳紹是陳朔的阿爹,現任宣威侯世子。
他記得那小郎,雖英姿勃發,也算個俊俏郎君,可他這女兒,眼界極高,約莫是看不上的。
七公主掩唇笑道:“才不是,父皇,是四哥的小師叔!”
昭明帝稍一思索便明白瞭:“林鴻方那個關門弟子?”
“是呢。”七公主嬌嬌俏俏道:“我還是第一回見到這般好看的小郎。”
雪捏成的,玉雕成的一般。
人也極有意思,就是年紀小瞭些,一團孩氣。
昭明帝也生瞭幾分興趣,他的貴妃天姿國色,五皇子和七公主繼承瞭母親的好相貌,且宮中多美人,七公主眼界極高。
竟對林鴻方那小弟子如此推崇,可見確實是個俊秀的小郎。
昭明帝說:“我記得是陸景堂幼弟?跟他長得像嗎?”
陸景堂作為昭明帝禦筆親點的三元及第,在昭明帝面前,是掛瞭名號的。
翰林院本就是為皇帝服務的秘書機構,陸景堂平日除瞭掌修實錄,時常會被昭明帝召去,進講經史。
幾個皇子都聽他講過經史,對他絲毫不陌生。
陸景堂有心更進一步,在皇帝面前自然不會藏拙,昭明帝對他的才華極為贊賞。
“有一部分像。”七公主也見過陸景堂,仔細思考後回:“陸三元不如他幼弟。”
能看出兄弟兩個眉眼輪廓的相似之處,但陸景堂隻是一般俊朗,他那幼弟,精致如天上仙童。
昭明帝更有興致瞭:“那小郎才華如何?”
這七公主就不知道瞭,五皇子突然開口:“四皇兄定然知曉,他與那小……小郎交流詩書呢。”
差點兒脫口而出一句“小兒”,頗為不禮。
四皇子:“回父皇,隻是同小師叔借瞭本書。”
昭明帝敲敲書案,立刻有隨侍上前,宗玘將自己借來的書呈上,侍從小心接過,放到昭明帝面前的書案上。
“《春秋》?”昭明帝隨手翻瞭翻,他的皇子,不會缺一本春秋,除非他想看的是書中後添上的內容。
果不其然,昭明帝在書側空白處,看見瞭細細寫就的讀書筆記。
其中一筆字跡,一眼便能看出是他親點的三元及第陸景堂,鐵畫銀鉤,筋骨嶙峋。
另一個筆跡雖還稍顯稚嫩,但秀逸圓潤,已初顯風骨,筆力稍有不足,再練幾年,必成大器。
再看內容,陸景堂的筆記多為點評分析,而另一筆記,多為感想與疑惑,有些點評,有些感想,看得昭明帝都眼前一亮。
兩種筆記,兩相對比,這本春秋便值得再細讀數遍。
難怪老四要借這本書,還有那陸景堂,平時講經,也沒見他講過這些。
不過想想也是,講一回經匆匆而過,哪像教他幼弟,恨不得字斟句酌,一字一句拆開分析。
不說別的,單從這本書,昭明帝就能看出陸景堂有多愛重他那幼弟。
這陸傢小郎君,似也資質非凡啊,說不定,又是一個三元及第。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昭明帝自己先樂瞭。
怎麼可能呢?三年能出一個狀元,可三十年,三百年也未必能出一個三元及第。
他合上書,問四皇子:“那陸小郎,為何不下場科考?”
經書已經讀到《春秋》,看讀書筆記,學得也十分深透,字也寫得好。
往前算算,陸景堂約莫十二三歲便下場瞭,他這個做弟弟的,怎就沒阿兄這份膽氣與自信,小小年紀,得有沖勁兒才好。
五皇子默不吭聲,父皇這般問,便是覺得陸傢那小兒,已經足以下場。
可惡,若當初林鴻方當他的先生,他定比陸小兒學得更好!
七公主捂嘴竊笑,昭明帝疑惑:“小七,你笑什麼?朕說錯瞭?”
“父皇,四皇兄那小師叔,才……”
她想說才幾歲,忽然想起並不清楚陸景年具體年歲,隻是看著不大,一團孩氣。
她想瞭想,說:“比我和阿兄還小好幾歲呢。”
昭明帝驚訝:“這般年幼?”
方才隻看書上筆記,還以為那孩子最起碼也跟老四同齡,或許有個十四五歲瞭。
“回父皇。”四皇子開口:“小師叔如今整八歲瞭。”
昭明帝:“……”
他忍不住看瞭四子一眼,八歲的孩子,虧你喊得出口。
他又翻瞭翻那本書,不由感嘆:“字竟寫得這般出色。”
讀書跟習字不一樣,有的人天賦好,隨便讀讀也能比那些天賦差的人讀得好。
習字卻是天長日久,最看勤奮,再好的天賦,沒有日日苦練,也難出一筆好字。
之前看景年的字,隻是一般優秀,但是對比他年齡,便極為難得瞭。
小孩子身體未長成,力氣不足,也難怪字跡稚嫩,少瞭幾分力道。
四皇子:“父皇,師公說,小師叔自三歲拿筆,每日五張大字打底,除非病到起不瞭身,從未停過。”
師公還說,小師叔幼時傢貧,買不起紙筆,隻能用樹枝在沙盤上寫字,遇到寫得極好的,才拿紙筆出來,再寫一遍。
所以這句“師叔”,起初是看在師公和阿舅的面子上隨便喊喊,如今卻心甘情願,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