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盯著面前的書冊,耳旁是朗朗不歇的背書聲,他卻有些走神。
手臂突然被撞瞭一下,身旁衛紹武的背書聲也突然加大,景年沒敢抬頭,下意識嚅動嘴唇,照著書冊念瞭幾句。
片刻後,齋長的身影在他們面前閃過,又過瞭片刻,衛紹武才開口道:“五郎,你呀,就是太心軟,小時候陳朔帶你出來,我們都覺得你漂亮得像個小女娘,性子也軟乎乎的,陳朔老擔心你受欺負,前兒個還給我寄信,讓我多照顧你。”
他嘆瞭口氣:“你聽兄長一聲勸,雲廷那人,真不好相與,你便是跟皇子們發生矛盾,咱們當兄長的,還能想法替你周轉,你跟雲廷交往,若是得罪瞭他,他反手給你一劍,我們到哪兒說理去。”
羅繼祖那怎麼說,也是八皇子的親舅舅,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羅婕妤也還正當寵呢。
雲廷他竟然說動手就動手,還是當著陛下的面,下手還那麼狠,硬生生打斷瞭羅繼祖一條腿,讓他現在還躺在病床上起不瞭身。
最最可怕的是,他都沒怎麼受到懲罰,陛下當時明明有些動怒,後來卻隻斥責兩句,罰他閉門思過一月。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衛紹武十分懷疑,羅繼祖現在還起不來身,不光是因為腿傷,還因為被氣到內傷。
這樣的人,喜怒不定,暴戾狠辣,偏又身份貴重,京裡的勛貴子弟,哪個不長眼的敢招惹他?
他還聽說,就連他親表弟,備受盛寵的五皇子,在他面前都討不著好,這人就是擺明瞭脾氣差,豁出去是個死,什麼都不怕的。
衛紹武還有點兒理解他的心態,他能怕什麼呢?他就是惹瞭天大的禍,頂多丟爵,再不濟陛下實在生氣將他殺瞭,怎麼牽連不到傢人,陛下總不能殺瞭雲貴妃和他寵愛的一對兒女吧?也不能殺瞭孩子們的舅舅。
有一說一,衛紹武覺得雲廷這樣挺爽的,就是身邊人害怕。
他們這些人惹不起又惜身惜命的,隻能躲一躲瞭,偏偏五郎這個傻孩子,還想著往上湊。
當然,衛紹武很清楚景年不是那種攀圖富貴的人,他沒必要啊,他姐夫是勛貴,他阿兄是天子近臣,儲相之才。
這孩子就是天生的心軟純善,人傢對他態度好一點兒,他就傻乎乎的以為那是個好人,而且讀書讀傻瞭,可憐見兒的,才多大點兒人,讀瞭十幾年書瞭。
其實景年哪有衛紹武以為對那麼傻,恰恰相反,他在識人上算得靈敏,他不會相人,但很容易感知到旁人真正的情緒。
譬如堂裡有個學子,仗義豪爽,心直口快,樂善好施,濟困扶危,在眾監生、尤其是寒門學子中口碑極好,人緣也很不錯。
景年剛進國子監的時候,這位肖監生就主動過來結交他,一副爽朗可親的姿態。
但景年敏銳地察覺到,肖監生並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這般正氣,於是隻維持瞭大面上的禮貌,不肯與他多交往。
後來仔細觀察發現,這人所謂的樂善好施,就是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逼迫一部分人去幫助一個人,他在中間隨便出一點兒甚至不出力,倒像是他才是出瞭最大力氣,花瞭最多錢財的那個人,受到幫助的人對他感激涕零,好名聲也全讓他一個人得瞭。
而“幫助者”們,哪怕心裡不願意,也隻能被裹挾著同意,還不能表現出來,表現出來就是慳吝小氣,見死不救。
其他還有種種,景年懶得再關註,橫豎心裡已經清楚,這位肖監生就是個偽君子,不是他感知錯瞭。
雲廷就不一樣瞭,哪怕他一張冷臉,面無表情,還惡名加身,可景年同他相處,就是覺得這是個好人,最起碼對他是沒有絲毫惡意的。
之前他想換到雲廷身邊去坐,被衛紹武攔住,拉著他講瞭好一會兒雲廷是如何當著皇上和眾位貴人的面,兇殘地打斷羅繼祖的腿的。
還詳細跟他描述瞭羅繼祖當時有多可憐,叫得有多慘。
但景年聽完,第一反應卻是,你也說瞭是羅繼祖先去招惹的他,指不定是羅繼祖說瞭什麼不中聽的話傷害到雲世子瞭。
每個人都有逆鱗,譬如他,若是有人在他面前詆毀他阿兄阿姐和傢人們,他也是忍不瞭的。
當然,不至於直接把人腿打斷,但肯定會做出反擊。
雲世子他……他隻是反擊的手段激烈瞭一點兒。
景年說完,衛紹武都聽傻瞭,這傻弟弟,典型的幫親不幫理啊!
啊呸,雲世子跟他有個屁的親。
衛紹武腦袋疼,他管教自傢親弟弟都沒這麼煩惱過,這孩子也太好騙瞭吧!
正當他發愁如何將景年的思想扭轉過來,齋長進來瞭,上課時間到瞭。
於是景年沒法再換位置,大傢開始背書。
衛紹武一看他神思不屬的模樣,就曉得他的話,景年沒聽進去,也顧不得還是在課上,對著景年又一通輸出,生怕他真去招惹瞭雲廷那個活閻王,到時候萬一出點兒什麼事,表哥回來不得找他麻煩,他現在可打不過那個莽夫瞭。
他跟陳朔同歲不同月份,小時候沒少打打鬧鬧。
“你聽我的,離他遠點兒,不然……不然我給陳朔寫信,讓他管教你。”衛紹武陳詞總結,因為自己的話不管用,甚至搬出瞭陳朔。
景年倒是個聽勸的小孩,他眨巴眨巴眼睛,一臉無辜:“可是我跟雲世子,住一個號舍欸。”
不接觸是不可能的,甚至要同居一室。
衛紹武:“……”
他怎麼沒想到這個!
“等下學瞭,我去找監丞,想法給你換個號舍。”衛紹武說。
景年不緊不慢道:“這樣的話,雲世子會不會覺得我在嫌棄他?他會不會生我氣呀?”
衛紹武:“……”
太難瞭,帶弟弟真的太難瞭!
衛紹武徹底沒招瞭,不讓景年搬走,他就註定要跟雲廷接觸,躲不開的。
讓他搬走,相當於主動得罪雲廷,還不如什麼都不做呢!
見衛紹武一臉頹唐,景年貼心安慰:“衛阿兄,你別擔心,我會很警醒的,要是雲世子生氣,我就躲遠遠的。”
衛紹武:“你一定要躲。”
像他,就很會躲,打馬球的時候,當個充人數的混子,雖然不容易在皇上面前出頭,但也不容易被人打斷腿啊!
“嗯嗯,我知道衛阿兄你是為我好,衛阿兄你人真仗義,難怪姐夫總跟我誇你。”景年乖的時候,那是真得乖甜乖甜,哪個都扛不住。
衛紹武漸漸臉紅:“還好啦,咱也沒別的優點,就是仗義。”
他頓瞭頓,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陳朔真誇我瞭?”
景年猛點頭,一臉真誠:“當然!他說衛阿兄你不慕名利,豪爽仗義。”
他姐夫說,衛紹武這人,混吃等死遊手好閑,不過性子還算不錯,不是那種詭計小人。
景年覺得,其實也沒那麼混吧,好歹在國子監,都進誠心堂瞭,好多勛貴子弟還在正義堂廣業堂那些地方混著呢。
衛紹武被景年一頓馬屁拍得暈乎乎的,也不對他說教瞭,自顧自得意。
果然,他這樣的出眾人品,是掩藏不住的。
因課上摸瞭會兒魚,景年今日背書的進度稍稍慢瞭一些,拖到班裡還剩下最後幾人時才背完。
去會饌堂吃過一餐比中午簡陋的晚餐,景年想到他收在號舍裡的點心,越發吃不下食堂裡的飯,隨便吃瞭兩口便放下筷子。
他在會饌堂沒見到雲廷,輪值齋長隻管按人頭分飯以及就餐禮儀紀律,不管來不來吃的。
景年好奇雲廷去瞭何處,卻無人可問,隻能悶在自己心裡糾結,想著是不是下午沒跟雲廷坐一處,讓他覺得他也排斥他,所以生氣瞭。
不過下意識的,他又覺得雲廷不是那般小氣的人。
從會饌堂出來,許多監生去沐浴,景年嫌棄那是公用的澡桶,自己花錢讓國子監的仆役給他送瞭個新桶來,再給負責他們那一片號舍的仆役塞些銀錢,讓他們多給他送些熱水。
反正他一人住兩人間,還算寬敞,沐浴也方便。
景年一回號舍,現將點心匣子拿出來,掏出他僅剩的四塊櫻桃米糕。
剛打開紙包,甜香的氣息就讓景年食指大動,他臉上不由露出瞭幸福的笑容,就是要吃這樣的食物,才會收獲快樂嘛。
他小心捻起一塊點心,正要往嘴裡喂,房門突然被推開。
景年聞聲扭頭,看見雲廷提著一個超大的食盒,從門外進來。
原來是去取餐瞭啊!看來雲世子也很嫌棄國子監的飯菜。
景年猶豫瞭一下,左手托著點心舉起來,輕聲問:“你要吃點心嗎?”
雲廷視線落在他右手,粉白瑩潤的糕點,竟不如那隻手白皙潤澤。
景年還以為他是想吃又不好意思開口,主動走過去,將紙包裡的三塊點心送到他面前,心痛又大方地說:“這個點心特別好吃,我還有四塊,我們一人兩塊好不好?”
真的,要不是進來的是雲廷,他才不會把櫻桃米糕分出去,他可以分點心匣子裡的其他點心!
少年的表情全寫在瞭臉上,明明舍不得還要分給他,雲廷心裡升起一股奇特的滿足和快意。
他毫不客氣接受瞭景年的好意,分掉他兩塊點心。
景年捏著僅剩的兩塊米糕,小口小口,吃得珍惜。
等雲廷吃完,他一臉得意:“怎麼樣,我就說很好吃吧?!”
雲廷點點頭,看著他發亮的眼眸,嘴裡未散盡的甜,似乎蔓延到瞭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