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右手按著書頁,紅腫的左手不敢合攏,攤在腿上,悶悶不樂地聽博士講課。
他心情低落,不光是因為受罰挨打,還因為……
趁著博士低頭看書,景年稍稍側過臉,用眼角餘光觀察同桌的神情。
看完之後,心情更差瞭。
他抿著唇,悶頭聽課,一直到整節課上完,心情也沒有緩和。
下課後,博士剛合上書本,幾個監生立刻擁上去,詢問課上沒聽懂的部分。
景年悄悄給自己打氣,準備隨便找個話頭跟雲廷說上幾句話,打破堅冰。
昨晚兩人還其樂融融一塊兒吃飯呢,他覺得應該算朋友瞭吧,今天就把雲廷得罪瞭,那一張臉冷的,所有人退避三舍。
然而沒等他想好怎麼開口,雲廷已經起身走瞭出去。
景年:“……”
他喪氣地用腦門磕瞭一下書案,怏怏地趴在桌上,臉貼著書案發呆,心裡也有幾分委屈。
到底怎麼瞭嘛,早上還好好的,給他束發呢,他當時沒註意,後來想想,雲世子人可真好,他是除瞭他阿兄,第一個給他束發的郎君,連他阿爹都沒給他束過發。
所以越發不願意跟雲廷疏遠,可他挨瞭打回來,雲廷就冷著臉,也不是說不搭理他,他同他說話,雲廷還是會回他,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簡短至極,每一個字都透露出他在生氣。
正鬱悶著,肚子咕嚕嚕叫起來,景年更難過瞭。
他好慘哦!
書篋裡有飯團,很想吃,可是想到這是雲廷給的,好像又有點兒別扭。
“嘿!”旁邊雲廷的空位子,突然坐下來一個人。
景年把貼在桌案上的臉換一邊,看見是衛紹武,不感興趣地又換瞭回去。
“唉我說,陸小五,你對兄長就這個態度?”
景年嘟囔:“那你要我怎樣嘛,起來給你行個禮?”
話音剛落,肚子又咕嚕嚕叫瞭兩聲。
景年右手垂下去,按住自己叫個不停的肚子,別叫瞭啊!
衛紹武嘿嘿直樂,景年偷偷翻瞭個白眼,沒見過餓肚子的人哦?
衛紹武說:“你叫一聲‘好哥哥’,哥帶你去吃東西。”
他覺得可真有意思,他這樣三天兩頭觸犯監規的挨打就算瞭,景年這樣的好學生竟也挨罰瞭。
“不叫。”
景年心裡那點兒糾結立刻沒瞭,單手打開書篋,摸出來一個飯團。
衛紹武:“……你都遲到瞭,還記得給自己帶飯?”
景年不回他,拽瞭他一下:“給我擋著。”
在堂裡吃東西是不許的,讓齋長瞧見,倒不至於集愆薄上記一筆,但肯定要斥責兩句。
不過還是那句話,沒被逮住就不算違規,國子監還不許飲酒呢,照樣有監生將酒水偷渡進來,裝進水袋裡喝。
衛紹武嘴裡嘟嘟囔囔,還是老老實實挺直身子,給景年做遮擋。
這位置是雲廷選的角落,偏得很,衛紹武在外頭一擋,嚴嚴實實,景年剝開油紙開始啃飯團。
飯團是冷的,好在現在天漸漸熱起來瞭,吃點兒冷食也不算什麼。
雲廷傢下人送來的米飯,稻米品質很好,吃進嘴裡,口感軟彈,甜滋滋的,空口吃米飯也不會覺得寡淡。
而且飯團裡面,景年還裹瞭小醬菜,咬到一點兒,特別提味兒,好吃極瞭。
他越吃越快,臉頰包著米飯,一鼓一鼓,吃得十分認真投入,看起來就讓人覺得這個飯團十分美味。
衛紹武忍不住咽瞭口口水:“你這飯團哪來的,還有嗎?給我一個。”
他早上也沒怎麼吃,雖然可以讓傢裡下仆送餐過來,可仆役進不瞭國子監,他得自己去門口取。
國子監多大啊,早上還有堂會,他取瞭飯吃瞭再回來,最起碼得比旁人早起兩刻鐘,怎起得來。
所以他們早上要麼在會饌堂對付兩口,要麼幹脆不吃,中午晚上吃好的,再來頓夜宵。
衛紹武今早就是在會饌堂吃的,早上那個飯真是,不如不吃。
偏偏監裡的規矩,不可問膳,不可斥責鞭笞膳夫。
聽聽,衛紹武懷疑,是不是以前有監生實在忍不瞭會饌堂膳夫的做的飯菜,將他們鞭笞瞭一頓,否則怎會出這樣的規矩。
總之,他早上沒吃好,現在看景年啃飯團啃得津津有味,肚子也跟著叫瞭兩聲。
景年悶笑,剛還笑話我!
笑完瞭,不待衛紹武生氣,又從書篋裡摸瞭個飯團給他。
衛紹武看景年吃,勾起瞭饞蟲,接過飯團立刻剝開油紙咬瞭一大口。
可能是因為確實餓瞭,衛紹武覺得這個飯團特別好吃,大米飯竟然也能這麼好吃?!裡面的小醬菜,更是點睛之筆。
他兩口吃下一大半,要不是景年飯團捏得大,他兩口就吃完瞭。
“這飯團哪來的,味道真不錯。”衛紹武又問瞭一遍。
景年吃盡瞭一個飯團,將油紙揉成一團包好,掏出手帕擦嘴擦手,不小心碰到傷處,疼得齜牙咧嘴。
聽見衛紹武的疑問,不由笑道:“雲世子給的。”
“咳咳……”
衛紹武一下子被嗆住瞭,拍著胸脯咳瞭好幾下才緩過來。
他兩眼咳出淚,淚眼朦朧地看著景年,一臉不敢相信:“你開玩笑的吧?”
景年一攤手:“騙你做什麼,不然我哪來的飯團,我又沒叫傢裡送飯,這總不能是會饌堂做的吧。”
衛紹武:“……”
一時間,手裡的飯團都沒那麼香瞭。
景年憋著笑:“二哥,雲世子傢的飯,好不好吃?”
衛紹武眉頭一皺,左右看看,雲廷這不是不在嘛,不慌不慌。
他將剩下的飯團囫圇塞進嘴裡,嚼吧嚼吧,樂道:“你別說,還真挺好吃。”
沒想到啊,他竟然還有蹭到雲世子傢飯的一日。
越想越覺得得意,衛紹武說:“還有嗎?再給哥來一個。”
景年搖頭:“沒有瞭沒有瞭。”
“我剛分明看見你箱子裡還有倆,快,再給哥分一個,哥下回請你吃酒。”
衛紹武不依不饒,能吃到雲世子傢的飯,機會可能就這一回瞭。
而且那飯團……衛紹武咂咂嘴,味道是真不耐啊。
景年隻好再給他掏一個,衛紹武美滋滋啃著飯團,這回不大口吃瞭,細嚼慢咽,仔細品味。
他吃著飯團,看景年捧著紅腫的左手吹氣,怪可憐的。
“你以前不是在書院住過,怎還沒習慣自己早起?”衛紹武忍不住問。
他們這樣的人傢,平日早晨都有丫鬟來叫,若是無人叫,睡過頭是常有的。
可景年不是在書院住過,應該已經習慣瞭自己早起。
景年盯著自己左手發愁,不曉得十天這手能不能好,要是不能好,回去讓阿兄阿姐瞧見,丟死人瞭。
聽見衛紹武問話,他頭都沒抬:“早起是能習慣的嗎?我那時候每天早上,舍友一定能讓我醒。”
他跟那傢夥關系又不好,那人就是隻要自己醒著,別人就甭想睡。
他早上起床,一定弄得霹靂乓當響,景年就是想睡也睡不著。
可雲廷不一樣,他早上什麼都收拾好瞭坐那看書,景年愣是一點兒動靜都沒聽見,顯然是顧忌到他在睡覺,雲廷將所有動作都放得極輕。
遇見這樣的室友,真沒什麼好說的,總不好怪人傢太貼心對吧。
想到這些,景年心情變得低落:“二哥,雲世子好像生我氣瞭。”
“有嗎?”衛紹武咬著飯團,一臉疑惑:“不能吧,我看他還挺擔心你的。”
這話說出口,衛紹武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但當時景年去繩愆堂受罰,雲世子還特意來問他,這不是擔心是什麼?
“真的嗎?”景年眼睛亮瞭。
衛紹武看他這樣,反而不敢再說肯定的話,五郎這般單純,雲世子喜怒不定的,五郎若是上瞭心,回頭雲世子又不搭理他瞭,五郎該多傷心。
這般想著,衛紹武說:“也不一定。”
景年:“……”
景年腦袋又垂瞭下去。
衛紹武硬著心腸,這會兒難過,總比往後受傷好。
他手上的飯團快吃完瞭,又管景年討:“再給我一個。”
反正五郎都跟雲廷鬧翻瞭,這惱人的飯團,就讓他替他們解決瞭吧。
“不給。”景年一口回絕。
衛紹武不解:“為啥?你又不吃瞭。”
景年氣乎乎瞪他:“你都吃兩個瞭!”
他還想吃呢,都沒舍得吃。
衛紹武說:“我沒吃飽,我力氣大,飯量也大。”
景年低著頭給自己可憐的手吹氣,悶聲道:“雲廷早上也沒吃,這個飯團,給他留著。”
衛紹武笑嘻嘻道:“你不是說他跟你生氣瞭,你給他他也不會吃,與其到雲世子那碰壁,還不如孝敬哥哥我。”
這話可太戳心瞭。
景年垂著腦袋,心裡很難過:“就不給你。”
衛紹武還要再說,面前突然蓋下一片陰影,一隻修長白皙的手,在他面前敲瞭敲桌子。
他抬起頭,臉上的笑瞬間變成瞭驚恐,一骨碌站起來:“雲、雲世子……”
雲廷:“我的位子。”
“哦哦,抱歉抱歉。”衛紹武連滾帶爬離開瞭雲廷的座位,出去的時候腳還在凳子上撞瞭一下,也沒敢吭聲。
景年看著他跑走,有點兒想笑。
“手。”清冷的嗓音在身旁響起。
景年呆瞭呆:“啊?”
左手腕被抓住,拉到雲廷面前,景年這才看見,他手裡拿著一個小瓷瓶。
雲廷將景年的手放到自己膝上,打開瓷瓶,手指勾出一塊脂膏,景年聞到瞭隱隱的藥香,並不難聞。
雲廷將那團藥膏塗到景年手掌上,紅腫傷處被碰到,他下意識縮瞭一下。
“很疼嗎?我輕點。”雲廷的嗓音還是冷冷清清的,但此時景年卻一點兒都不覺得冷。
原來,雲廷是去給他取藥瞭嗎?
這個人,真的好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