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回到國子監才知道,不用他為難日後如何與施長文相處,也不用發愁施長文仗著齋長的身份,攜私報復,施長文被人敲掉一嘴的牙,已從國子監退學瞭。
朝廷選官,不光要看才華,還得看學子體貌,不說長得多俊,最起碼要五官端正,無明顯殘缺。
比如雲廷,別的勛貴子弟可以讀書走科舉路當官,他隻能回傢繼承傢業。
所以他待在國子監,眾人隻會想,他是不是要修身養性,他跟國子監請假,一請請半個月,監丞批得也很痛快,甚至不問一句做什麼要請假。
施長文相貌倒是稱得上一句端正,可缺瞭一嘴牙,往後說話都會含糊不清,基本上告別官場瞭。
如果他是那種潛心學問的人,沒牙齒也不影響他讀書,繼續留在國子監也未嘗不可。
但他這種人,別說潛心向學瞭,沒出這事的時候,心思也不是全都放在學業上,如今牙齒沒瞭,心態也崩瞭,怨天恨地的。
“聽說他天天在傢罵你兄長。”一個勛貴子弟跟景年說。
聽見這話景年就不開心瞭,別說這事根本不是他阿兄做的——景年覺得以他阿兄的性格,就算要報復,也不會選擇這種方式,而且如果真的做瞭,不會瞞著他。
就算真是他兄長做的,那……那他也覺得施長文活該,罪有應得,不值得同情。
心裡這麼想著,嘴上當然不能這麼說,景年一本正經地解釋:“不是我阿兄派人做的,我阿兄還教育我來著,他那麼忙,哪有心思管我們小孩子打架。”
平日很討厭旁人將他當作小孩兒,而且陸景堂說來,是他一輩的,甚至不比施長文大幾歲。
但景年父母不在身邊,兄長就是長輩,陸景堂跟施棋海同朝為官,他們打個架,施長文就回傢告狀,施棋海還上折子參陸景堂,這事景年一直記著仇。
如今抓住機會,就要暗搓搓的鄙夷他們父子幾句,玩不起,他打瞭人,受罰挨打認瞭,施長文那麼大一個人瞭,打不過他還告狀。
其他人也覺得施長文父子倆慫巴得很,但他們還是覺得,這事跟景年脫不瞭幹系。
“不然會是誰做的?”
他們說:“如今依舊沒找到動手的人。”
景年覺得這話很沒有道理,不能因為找不到人,就說是他傢做的對吧?
他不滿道:“施長文得罪的人多瞭去瞭,還有他阿爹,比他還討厭,指不定是他阿爹惹瞭人,報復在他身上。”
其他人拿不出實質的證據,隻能說時間太巧瞭,但心裡還是有所懷疑。
景年懶得同他們爭辯,相信的人不用他說也會相信,不信的人他如何解釋都會找到反駁的理由。
他在國子監裡關系最好的兩個人,一個雲廷,一個衛紹武,都沒回來。
景年在傢養病的時候,和衛紹武通過信,聽說他被他阿兄又打瞭一頓,既同情又覺得好笑。
同時不由慶幸,他傢兄長雖然偶爾也兇,也會罰他,但還沒對他動過手。
至於雲廷……景年倒是沒少見他,雲廷幾乎每天都會探病,他那話本子都是雲廷給他帶去的,讓他在傢看著解悶。
但是回瞭國子監,反而隻剩下景年一個人瞭。
之前也沒覺得,現在景年才在國子監待瞭半天,就覺得無聊瞭。
背書上課的時候還好,精神集中在書本上,到瞭課間休息時間,景年憋瞭一肚子話想跟雲廷說,可一扭頭,對上的卻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那隻是個說過幾句話,關系一般般的普通同窗。
景年心頭忽然湧上一股失落,他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好像有點兒過於習慣雲廷的存在瞭。
以前他來上課,都是隨便坐,找個合適的空位置就坐下,就連肖仲德都同過桌。
可自從雲廷到來,這兩個多月,他再未和其他人坐過一處,有時遇到特殊情況,雲廷來晚瞭,他會將身旁的位置先給雲廷占住。
雲廷倒是不用給他占位,除瞭他,沒人會往雲廷身邊坐。
後來連占位都不用瞭,因為其他人都知道景年身邊的座位如果空著,那是給雲世子留的。
他跟其他同窗的關系並沒有得到長足的發展,但他一點兒都不覺得寂寞,甚至每天都覺得很充實很開心。
硬要說有什麼開心事,似乎也說不上來,也許是書裡看到的一句話解出歧義覺得有意思,也許是吃到瞭一道特別美味的菜品,又或者是發現園中的野貓下瞭崽,偷偷揣瞭飯團去喂貓。
這些細碎的小事,都因為有人同他分享,突然有瞭不一樣的意義。
那個人不會介意他的玩笑,願意認真傾聽他的每一句話,包容他的缺點,有時候甚至過於縱容。
他笑他鬧,那個人都陪著,他的所有情緒,都能在他身上得到反饋。
景年捂著胸口趴在桌上,心中情緒翻湧,說不出的復雜。
他好像有點兒想阿廷……
明明前天才見的面。
這跟他以前交的朋友,都不一樣。
若是其他朋友,分開之後,偶合會想念,也不過是想約著一起出去玩,而不是單純的思念這個人。
可能因為阿廷格外好吧?
景年想,再沒有遇見過比阿廷還好的人,他能遇見他,跟他成為好友,真是運氣好。
要是以後阿廷有瞭別的朋友,也會對他這麼好嗎?
景年心口用處一股酸澀,光是想一想,他都覺得很難過。
可這這樣是不對的,朋友多是好事,他怎麼能因為自己的嫉妒心和占有欲,就希望好友隻有他一個人呢?
一瞬間,景年覺得自己十分卑鄙。
他自己都有許多朋友,竟然妄圖獨占雲廷的友情。
他慚愧地埋下頭,心虛地想,他當然不會阻止阿廷交朋友,他……他隻要對阿廷好,特別特別好,那他就會是他最好的朋友吧?
如果不能當他唯一的朋友,就當他最好的朋友吧。
景年整理好情緒,下定決心,一定要趁著雲廷還沒交上其他朋友,抓緊時間好好籠絡他,先培養一下感情。
想是這麼想,晚上景年一個人回瞭號舍,忽然覺得不大的房間,格外冷清。
他坐在書案後讀書,讀到不解的地方,下意識喊瞭一聲“阿廷”,想找雲廷討論一番。
可是他的聲音落下,屋裡又恢復瞭安靜,沒有人走到他身邊來,俯身同他說話。
他放下書,悶頭開始寫字。
先生說,習字靜心,景年一連寫瞭十多張大字,蠟燭都快燃光瞭,才擱下筆,揉著手指上床睡覺。
睡也睡得不夠安穩,總覺得屋裡太安靜瞭,靜得有些嚇人。
便天氣又熱得很,景年心情越發煩躁,在床上翻來覆去小半宿才睡著。
第二天早上,不出意外又起晚瞭,早飯想都不用想,提著書篋跑得飛快。
好在勉強趕上瞭,到的時候他們班正要排隊去放牌,景年趕緊排過去。
隻是因為太匆忙,早上梳頭的時候扯著瞭頭發也沒來得及整理,頭皮一直隱隱作痛,怎麼都不舒服。
書篋裡也沒來得及裝點兒吃的,硬生生餓瞭一上午。
天氣太熱,堂裡太悶,頭疼肚子餓,怎麼都不舒服。
景年勉強自己將註意力集中在書本上,好在今天要背書,他忍著身體上的不適將今天的課業背完,背上衣裳都汗濕瞭,額上也一層汗。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室外的熱得讓景年心生猶豫,要不去會饌堂混一頓算瞭,不然就得頂著大太陽去取餐,再拎回號舍吃。
他一個人吃飯,有什麼意思。
但是想著早上就沒去,中午再不去,松煙該擔心瞭,這才鼓足勇氣踏出門,立時被迎面而來的熱浪沖得頭暈眼花。
這溫度跟火爐一樣,烤得人皮膚都開始發痛瞭,景年想著長痛不如短痛,一口氣跑到門口。
松煙伸長瞭脖子瞧著,一看到他傢少爺,剛想問早上怎麼沒來,話到嘴邊已經變成瞭:“少爺你臉怎麼這麼紅?”
他擔心地看著景年:“是哪裡不舒服嗎?”
“太陽曬的。”
景年抹瞭把汗,覺得自己可能是跑得太快瞭,被太陽曬得頭暈。
一會兒回號舍,一定要拆瞭頭發重新梳,也不知道怎麼扯著瞭,頭越來越痛,之前隻是一塊兒頭皮疼,現在好像大半個腦袋都在疼,太鬧心瞭。
松煙看著他傢少爺,怎麼都沒辦法放心。
他傢少爺皮膚白,稍微臉紅一點兒就十分明顯,現下是臉紅得有些離譜瞭,整個人像一塊兒紅玉。
“少爺,要不您還是跟我回傢,咱們找個大夫瞧瞧,許是之前到傷沒養好。”松煙說。
景年不願意:“我昨天才來,今天就回去,開什麼玩笑。”
他以為松煙看出他不願意待在國子監,所以替他找借口讓他回傢。
打發走操心的書童,景年提著食盒匆匆往號舍走,想著早點兒回去早點兒避開太陽,這也太曬瞭。
廚房不知道今天隻有景年一個人吃飯,送的依舊是兩人份的餐食,打開食盒看見滿滿當當的飯菜,景年瞬間心情低落。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餓過頭瞭,明明早上沒吃,上午餓得不行,現在卻沒什麼胃口。
勉強吃瞭一些飯菜,吃瞭也不舒服,沉甸甸的墜在胃裡頭,很難消化的感覺。
重新梳瞭頭發,可能因為扯得時間長瞭,頭還是痛。
下午回堂上課,一同窗見到景年,下意識開口:“五郎,你臉怎麼這麼白?”
景年摸瞭摸自己的臉,他一直都很白啊。
那人又說:“你頭上怎麼這麼多汗?”
景年更覺得奇怪,這麼熱的天,哪個不出汗?
他揉瞭揉額角,頭痛道:“周兄,你別晃,晃得我眼暈。”
“我沒……欸五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