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5)

作者:巫山 字數:2937

梁佩秋再一次悄悄爬上樹時,被王瑜捉瞭個正著。王瑜問他:“以前我睜隻眼閉隻眼,隻因你沒有太出格,現在竟公然上門去瞭,我要是再不管,外頭該以為我王瑜是紙糊的老虎,隨便任人欺負瞭!說,是徐忠那老東西給你喂瞭迷魂湯還是徐稚柳個小王八蛋給你下瞭藥,你怎麼就惦記上湖田窯瞭?他們窯廠裡都是一等一的把莊師傅,你去瞭那邊能嘗到什麼甜頭,王叔我虧待你瞭嗎?”

“沒。”

“那你怎麼總想著跳槽?想漲工錢?”

“不是。”

“不是為瞭工錢那是為瞭什麼?”

梁佩秋默默道,當然是為瞭小徐東傢。他義正言辭道:“他不是小王八蛋。”

王瑜樂瞭:“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徐稚柳投奔徐忠時毛都還沒長齊,你再看看他現在,有哪一點年輕人該有的樣子?整日眉頭緊鎖,心機深沉,想著做龍頭老大,絕不是善茬。佩秋,你可千萬不要被他騙瞭。”

才不會,梁佩秋暗道。

其實那一天他聽到瞭前院裡那番話,要不是小廝突然出現,也許他能聽到更多。原來那一晚,月亮又大又圓,並不是料到他藏身樹後,突然丟給他的驚喜小糖果,而是為瞭哄他傷心的小書童。原來那一晚有他在意的人離開瞭人世,可他竟然還是去巡夜瞭。

窯廠有護衛,不用擔心賊人偷竊,窯內也有人兩班倒看守,不用擔心發生事故,可他十年如一日巡窯,為的是什麼?雖也不甚明瞭,但梁佩秋還是禁不住感慨:他實是個勤勉的人啊。

若非傢道中斷,或許他會如大傢期望那般,騎著高頭大馬簪花遊街吧?

真是可惜瞭。

隨即轉念一想,若非如此,他這輩子又怎可能離他這麼近?於是又偷偷地開心起來。

王瑜離開時三更天已過,獅子弄的月色下不會再有他想見的人,可不知道為什麼,梁佩秋心裡惴惴的,總覺得不看一眼不能放心,於是一口氣爬上樹頂。

果然啊,不是給他的糖果呢。

隻他不知,徐稚柳生平第一次缺席巡夜,是因為病瞭。

聽說年後開朝乾隆皇帝就大發雷霆,皇後遭到申飭,概為統管後宮不力,卻是大辦太監司,著令安十九即刻回京述職。三窯九會主事當傢連夜把徐忠請瞭過去,十五天還沒亮就開始張羅擺酒送別安十九,徐稚柳也去瞭,元宵盛會,賓主盡歡,然當夜回來就受瞭風寒,加上庶務不斷,不知怎的夜裡發起高燒,常年繃著的人,突然一口氣泄瞭,不得病來如山倒?

在時年印象裡,徐稚柳從未在三更天之前合過眼,每每巡視完窯廠回來還要處理窯務,天明時分方才能小憩一會兒,多數時候剛躺下就會被管事叫醒。

也不知安十九臨走之前說瞭句什麼,徐稚柳病中迷迷糊糊,眉頭仍緊鎖。梁佩秋聽說後急匆匆趕來探望,倒是聽清瞭他病中的囈語:

小黑,別怕,往前走。

……

我長大瞭以後,要跟小東傢一樣,成為一個瞭不起的利坯工!

就你,還跟小東傢一樣?

我為什麼不可以!小東傢說瞭,人如瓷,瓷如人,坯胎入匣潔白無瑕,坯胎出匣流光溢彩,我的一生必跟陶瓷一般皎潔明亮。

“這是黑子說過最有文化的一句話瞭。”時年看著眼前的墓碑。公子為黑子殮葬,為三狗收屍,還為二麻安排瞭退路。“就像他帶我們離開乞丐窩那天時說的話,相信他,他什麼都可以安排好,這麼多年,他沒有食言。”

梁佩秋忽然有一天,好像明白瞭什麼,過去從不曾懂的艱深,都開始具象起來。隻當下他想不到那許多,隻盼著徐稚柳能早日好起來。說來也奇,梁佩秋死馬當活馬醫給風火神上瞭炷香後,徐稚柳就好瞭,身上的病痛抽絲剝繭般消散。

得知病中梁佩秋曾在床前照顧他一宿未眠,徐稚柳頗感詫異。徐忠卻樂見其成:“看來小神爺要進我湖田窯的甕裡瞭,嘿,我這就去找王老頭顯擺顯擺。”

說書先生的本子尚來不及寫,情形已發生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說是徐稚柳病後去談商定柴價一事,殺得馬傢大柴行節節敗退,返程時經過一傢醬燒鋪子,竟破天荒地停下來買瞭兩斤豬蹄,讓書童送去安慶窯,指名交給小神爺。

這一來二往,徐梁二人竟化敵為友,一齊上茶館喝茶瞭!

時年也是接觸瞭之後才發現這小神爺還是個吃貨,帶著他傢公子走街串巷,把景德鎮大小胡同都鉆瞭個遍,什麼醬燒肘子、八寶鴨、驢打滾、艾窩窩,爆羊頭,連蒙古火鍋都吃到瞭,十分快意!隻每每出去一趟,晚間回到傢裡又得熬夜費燈油,明明比往日吃得多瞭,人卻還是清減瞭。

時年便不準梁佩秋再攛掇自傢公子去吃什麼好吃的。再好的東西,都得送到案前來!徐稚柳苦笑,給小白兔一個束手無策的眼神。小白兔也不氣餒,想辦法搜羅美食,摸著空兒就往窯廠跑。好不容易才哄得時年松瞭口,徐稚柳得以被允許赴友人們的春日宴。

酒過三巡,大傢都有些許上頭瞭,兼之聽瞭一車的話本子,眼下兩個話題人物就在席間,遂有人提議比一場。

“皇帝年年都要過大壽,明年更是萬壽年,定要進獻萬壽瓷。不如我們押個題,先練練手?”

眾人稱好,令席中年長者擬題。

乾隆皇帝萬壽,取意必當美好。

“延年益壽,四時常在,不如就以’四時’為題如何?”

“四時過於寬泛,既要比賽,不如翔實一些,以春夏為旨,青花為底,如何?”

“為何不是秋冬?”

梁佩秋眨眨眼,傻乎乎地笑問。席間眾人笑,春日宴的賽題當然得迎合當下,不想徐稚柳卻接過瞭話:“因我慕夏。”

他屈指勾住白釉窄口盅的脖頸子,往梁佩秋面前的盞裡倒酒。紅燈籠高高懸掛,梁佩秋霎時想起一句詩——人面桃花相映紅,覺得十分應景,沒來由高興起來,連連鼓掌說好。

大夥笑他醉瞭,他不承認,悄悄蹭著徐稚柳問:“你為何慕夏?”

出題的人急瞭,將他扒拉下來:“你怎麼這麼多問題?到底比不比?”

“柳哥慕夏,我慕春,甚好。”這話算是答應瞭。他怎會不答應?跟一流的工匠比試一流的器物,其間美好妙不可言。

至於柳哥,大傢夥誰也沒註意,隻徐稚柳眼睛瞇瞭瞇,狹長眼眸凝睇著那隻微醺小兔子。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瓷之別類太多,不如兩位各選一物,鑼對鑼鼓對鼓見一見真章?”

徐稚柳側目。

梁佩秋這會兒清醒瞭些,曉得他是讓自己先選,遂道:“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我就選鶯鶯吧。”

鶯鶯。

看來是真醉瞭。徐稚柳收回視線。

比賽自當選自己擅長,眾人都知梁佩秋擅丹青,尤擅仕女孩童,每繪之,活靈活現,不想卻選瞭一隻會唱歌的鳥,意在何為?最終徐稚柳選瞭夏蟬。

鶯鶯夏蟬,同屬花鳥蟲魚一類。且蟬音可聞,蟬卻難尋,個頭比鶯鶯小瞭不少,顯然大才子是不想占某個醉鬼的便宜。

然將自己化作春水中會唱歌的醉鬼小鳥卻萬分詫異:“你為何不選荷塘?”

“我為何選荷塘?”

“你、你不喜歡嗎?”

他打哪知道公子私宅有一畝方塘種滿瞭荷花?每至夏日,凡閑暇時皆在蓬下。他是不是在湖田窯安插眼線瞭?!時年忍無可忍,怒而起身吐出四個醜字:“關卿何事?”

一桌人捧腹大笑。看小孩打嘴仗真有意思。梁佩秋被吼得往後縮,小聲嘀咕:“蟬可不好畫呀,小小的一隻,想到就呱噪起來瞭。”

時年頭疼,暗道誰有你呱噪?

徐稚柳問:“你怎知我喜歡荷塘?”

“書裡這麼說。”

“哦?還說什麼瞭?”

“嗯,說你網羅天下名貴罕見的荷花品種討好未婚妻。”還說紅店有位素不露面的丹青畫師,從來隻給湖田窯畫瓷,哦不,隻給徐稚柳畫瓷。說他紅粉知己萬千,卻獨愛傢中嬌嬌。

梁佩秋醉眼朦朧望著他:可是真的?

徐稚柳不由屈指給瞭他一顆板栗:“說書的還道我窯廠有個一伕夫,力大無窮可以扛鼎,這你也信?”

旁邊眾人回頭:“難道不是?”

徐稚柳張口結舌。

次日,景德鎮上下皆知,徐梁之爭,自春日宴一隻“春鶯夏蟬”青花碗正式拉開序幕。

半月後,勝負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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