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這一夜,徐稚柳同徐清提起四六。在他曾經的故事裡,這個人物從未出現過,像是突然中斷的篇章,在一種報復使然的目的下,被他刻意遺忘,或是在一種渾然不覺的失控下,被其封藏。
直到這個人物再次出現,徐稚柳方才醒悟,原來“你早非將相,而今亦非良匠”的心魔終究吞噬瞭他。一個真相,一些豁出命也要守護的傢人,一份少年人心中的輕狂與清正,終究在風霜雨雪下模糊瞭最初的面孔。
細細想來,倘或他沒有被心魔蠶食理智,又怎會相信小梁是殺害他的兇手?一定還發生瞭什麼,否則為何他死後不久,夏瑛竟也慘遭毒手?
在那些零碎片段裡,他分明看到時年回鄉為阿南伴讀,為何又重返景德鎮?為何小梁要與安十九沆瀣一氣,屈打時年?為何他先後逼死王瑜,架空徐忠,將兩大民窯都攥在手中?
他的腿又是怎麼回事?他還不滿十八,怎能不良於行,日後還如何娶妻生子?
中間到底發生瞭什麼!
徐稚柳再次凝睇黑夜中的一瓢飲,徐清隱隱約約察覺到什麼,又不能確定。一場迷霧隨之而來,將他們引向未知之地。她心中不安:“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和一瓢飲有關?”
當初春夏碗不小心破碎,他才被喚醒,難道和春夏碗有關?“是因為程逾白在修復春夏碗嗎?”
“不是。”
徐稚柳下意識否定,“和他的修復沒有關系。”
倘若徐清知道,伴隨著程逾白對春夏碗的修復,他對過去所知將越來越多,與此同時出現在他身上閃現、消失的現狀,也會得到解釋。以她的聰明,不難猜出那意味著什麼。
一旦知道春夏碗的修復將關乎他的性命,她一定會阻止程逾白,到那時他就無法瞭解更多的過去瞭。徐稚柳閉上雙眼,強忍數百年間沉睡不醒縈繞在四周的陰寒,將自己拋向草長鶯飛的二月天。
那裡有融融春光,有不休的蟬鳴,有每一個月夜和斷不瞭的心弦。
他對徐清擠出一絲笑來:“隻是因為在這裡蘇醒,想著或許在這裡,才能找到最初的我吧?”
徐清仍覺困惑。
“就像你說的,那個才是真正的徐稚柳,不是嗎?”
昔日驚才絕艷,心懷正義的少年才是徐稚柳,恰如徐清所期待的,他能醒悟再好不過。徐清見狀也不再追問,說道:“你能想清楚,我很高興。”
“謝謝你將我罵醒,我好像做瞭一場很長的夢,現在終於醒瞭。”
他們重新回到醫院,看加護病房裡安然睡著的小胖,哪怕隔著窗戶,徐稚柳也能感覺到那是溫熱的,生動的。
那才是他應該看到的事實真相。
過去他把自己囚禁在仇恨中,以至團團迷霧蒙蔽雙眼,竟讓他一錯再錯,也逼得徐清喘不過氣來,更是差點害瞭小胖。徐稚柳想到這些,亦覺後悔萬分:“都是我的錯,倘或程逾白再誤會你,你就跟他說……”
說什麼?徐清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見他也解釋不清自身存在的謬論,輕笑一聲:“沒必要講那麼多,他不信我,我再怎麼解釋也沒用。”
她說得隨意,可當真如此嗎?若沒有期待,出發前一夜那通電話又為何存在?若當真心無波瀾,那諄諄叮嚀又是為瞭誰?
徐稚柳隨即想到什麼:“你可以把熱搜給我看看嗎?”
“怎麼瞭?”
“我不太瞭解你們的網絡時速,原先發帖爆料胖子就是脫殼作者時,我確實帶著報復的心理,無法接受你就這樣輕而易舉放過他們,所以趁你睡著的時候用瞭手機,但我以為這件事再怎麼迅速發酵,也該在我們落地冰島以後,怎麼會這麼快就讓人找到胖子的店址,並且上門示威?”
徐稚柳感到驚訝,“是當今輿論風氣如此,還是你在網絡有很多忠實擁躉?”
他這麼一說,徐清也察覺到不對勁:“我在獨角獸確實有一批相對穩固的粉絲,不過我大多和甲方合作,並不參與粉絲經營,就算先前為瞭維護我,有人受到委屈,也不至於做出這種事。”
首先胖子隻經營一傢蒼蠅館子,並不出名,即便大數據時代能幫網友找出他的身份、地址,也需要時間,再怎麼快也不會在一夜間發酵到上門示威的程度。以徐稚柳一個古代人能做到的手段,發帖已是極致。
一個毫無關註度的普通賬號,為什麼會吸引那麼多營銷號在第一時間進行關註轉載?分明抄襲風波已經過去一陣子,不在網絡該有的時效性內,就算聞風而動,也需要自然發酵時間。
徐清把帖子仔細翻瞭兩遍,意識到被人利用瞭,立刻打電話聯系許小賀。萬禾傳媒和網絡公司媒體機構有合作,聯系起來比她容易。
許小賀正在西海岸摟著美女,眼看就要偷得香吻,一通電話讓他美夢破碎。他窩著滿肚子的火吼道:“怎麼,我是你傭人嗎!”
“我在這個城市沒什麼認識的人,唯一能仰賴的隻有許總,許總不僅人脈廣,心地善良……”
“別別別,你這麼說話,我瘆得慌。”許小賀哪裡見過她這副面孔,雞皮疙瘩掉瞭一地,“有話直說。”
徐清把情況略說瞭說,許小賀光沉吟,不點頭,徐清一看就知道小許總又皮癢瞭,隻求人辦事,哪有高姿態的道理?於是低聲道:“許總有什麼要求,盡管提。”
“這才像話嘛,先叫聲小賀哥聽聽。”
徐清微微一笑,作勢掛電話。
許小賀忙道:“你看你這人,一點玩笑都開不起。說真的,你跟我結盟真是占大便宜瞭,算上前面幾次,一頓海鮮大餐怎麼都沒跑吧?不過小爺我不是貪圖口腹的人,你欠我的,一筆筆我都記在賬上瞭,以後來還。”
許小賀不是傻白甜,這位突然空降董事會的太子爺,有自己的行事風格和智慧,徐清本不想攪合萬禾傳媒的傢事,隻裡頭絆著一宗《大國重器》,可謂剪不清理還亂。
她不得已妥協:“好,有用得著我的時候,小許總盡管開口。”
許小賀動作也快,天沒亮就傳來消息。
“這世上就沒有錢撬不開的嘴,那幫傢夥招瞭,說是收錢辦事。”跟營銷號談什麼節操?利益當前,誰都不是大善人。許小賀翹著二郎腿,把買主信息發到徐清手機上,“我查過瞭,盜用的別人賬號,這傢夥辦事還挺謹慎。”
營銷號坦白,一開始徐稚柳發的帖子完全沒有任何熱度,也沒有網友在意,後來不知是誰轉發到相關頁,譬若陶瓷大學和摩冠杯、蝶變涉嫌抄襲等詞條裡,一再的反轉和求錘得錘,讓網友嗅察其中貓膩,開始討論,就在這時大批營銷號下場。
夜裡上網的人並不多,可有瞭他們助力,原先不高的熱度一下子沖到首頁。
“至於有沒有人在網上過分宣泄情緒或是有什麼暗示性的示威,這一點倒沒有在意,營銷號收錢搞的也就是輿論戰,不會越界做出什麼實質性的行,要我說你報警得瞭,附近監控一查,揪住犯事的,什麼就都水落石出瞭。”
他說得容易,一時間到哪裡去揪犯事的傢夥,早跑瞭。就算揪得住,也可以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未必能撬開那張嘴。
隻不過該查還是得查,她相信程逾白那頭肯定行動瞭,故而問:“還有別的嗎?”
“沒啦,幾個賬號我都看瞭,幹凈地很。”許小賀齜著牙笑,“徐清,你是不是得罪誰瞭?這人到底是想幫你,還是想害你?”
原先網上全是讓胖子出面道歉的呼聲,小胖受傷的報導一出來,輿論立刻隨風倒,有人指責抄襲,有人認為矯枉過正,還有人懷疑蝶變從頭到尾就是一種反面營銷策略,黑紅也是紅,暗示徐清自導自演,想出名想瘋瞭。
掛斷電話後,徐稚柳也問她:“你有懷疑的人選嗎?”
“有沒有可能胖子得罪瞭誰,被人伺機報復?”
“按照當下輿論趨勢來看,可能性不大,對方想要狙擊的人明顯是你。”
徐清也有一種感覺,對方是沖著她來的。
“我在網上發帖隻是一個偶然的時機,從它被轉載到相關話題到開始行動,中間時間短暫,反應卻非常迅速,足以證明這個人行動力很強。在事先沒有計劃的前提下,出於剛剛好的契機,調動可用的力量,還曉得抹除痕跡,隱藏身份,可見機敏,這個人很不簡單。”
徐稚柳想不明白的是,徐清被指營銷過度,對方能得到什麼好處?
目前看來,隻是讓胖子誤會瞭徐清,再多一點可能性,即是讓程逾白和她更加針鋒相對。會和程逾白有關嗎?
徐稚柳無法深想,又回到最初:“你想想,還有誰知道抄襲者就是胖子?”
徐清回想胖子生日那天的情形,在秦風出現之前,後廚隻有她和程逾白胖子三人,按理說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
難道是秦風?不可能!他們之間又沒什麼利益沖突。
徐清拍拍腦袋。
徐稚柳忽而開口:“或許我們是不是忘瞭最重要的環節?胖子從何得知摩冠杯比賽?”
“你是懷疑……”
“你還記得嗎?瓷博會那晚我們在胖子店裡喝酒,聽到他和他妻子關於學區房產生爭執,離開的時候於宛來接你……”徐稚柳說,“當初用一段監控視頻威脅你退出《大國重器》的人,那個藏在洛文文的內鬼,你到現在還沒查出來。”
如今那段視頻已經沒有用處,就連當初最信任她的顧言,也已經和她反目成仇。
洛文文設計一二三組正面臨三足鼎立的局面,加之競爭淘汰制,人人自危的當前,誰還顧得上她到底是人是鬼?
而今,唯一懸而未決並事關重大的,隻有四世堂百年文創大單。倘若受此事牽連而令她丟掉四世堂的合作機會,那麼受益者會是誰?
徐清皺瞭皺眉,心陡然冷瞭下去。
次日,程逾白去醫院探望小胖。小胖已經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程逾白從窗口往裡看瞭一眼,父子倆正在說話,就沒進去打擾,示意胖嫂和他出來。
胖嫂眼睛腫得像燈泡,看見他有點不好意思,拿手掩瞭掩,問他:“怎麼不進去?”
“不著急。”程逾白從口袋裡掏出隻信封遞過去,“給小胖的生日禮物,嫂子別嫌少。”
胖嫂連忙擺手:“你已經給過禮物瞭,那件冬青器我們會好好收藏的,謝謝你,一白,這次多虧瞭你,小胖才能這麼快好起來。”
“那算什麼生日禮物?就是一件小玩意,給胖子隨便玩玩。嫂子別跟我客氣瞭,回頭拿這些錢給小胖多買點好吃的。”
這事要發生在之前,胖嫂說不定就心動瞭,隻經過一回事,她算看明白瞭,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千萬不能貪心。
“一白,我真不能要,你幫我們已經太多瞭。”胖嫂誠心道,”這些年要沒有你,還不知道日子會過成什麼樣?現在想想,已經很知足瞭。”
兩人正互相推脫,胖子拎著水壺從病房出來,一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上前拿過信封,塞回程逾白兜裡,神情嚴肅道:“你跟我過來,我們聊聊。”
程逾白沖胖嫂點點頭,跟上胖子,兩人到走廊盡頭的窗邊停下,胖子率先開口:“錢你收回去,我不要。”
程逾白輕笑一聲,沒勉強。
他犯瞭煙癮,手癢得很,礙於醫院忍住瞭,隻從兜裡掏出打火機,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
“小胖怎麼樣瞭?”
“醒瞭,早上吃瞭一大碗羊肉湯,胃口好得很,沒什麼問題。”
隻還是不怎麼跟他們說話,胖子算看明白瞭,教育教育,說到底,應該先教育父母如何才能成為一個好的父親母親。想到之前為瞭學區房,他和妻子鬧得天翻地覆,小胖在旁看著,不知是什麼滋味。
“那天坐救護車送他來醫院的路上,他稀裡糊塗地說不要上學瞭,希望我們別再為瞭他吵架。我當時聽著,在心裡把自己罵瞭一千遍,哪裡是為瞭他吵,分明是為這破日子吵,一天天的光盤活生計,還有什麼生活?”胖子說,“我跟你嫂子商量過瞭,決定把店賣瞭回老傢縣城,小胖就在縣城上學,哪也不去瞭。”
去他媽的學區房,胖子受夠瞭,也顧不上在醫院,從程逾白兜裡掏出煙盒,點瞭支煙放進嘴裡,狠狠地吸瞭一口。
程逾白看煙霧升到空中,在風中飄散,一縷縷的,就像人生的路程。他一再確認胖子的神色,胖子拍拍他的肩,兩人眼神一碰,各自都有瞭分寸。
“什麼時候走,提前跟我說一聲。”
“好,跑不瞭你那頓送別酒。”
程逾白也笑,兩人趴在窗上吞雲吐霧,遠遠地可以看到舊窯廠的煙囪。想到剛認識那會兒,他們還都豪言壯志,勢要翻新舊窯廠,讓曾經的古窯再冒出煙來,隻時過境遷,舊窯廠已是黃粱一夢,他們也不是當初的他們瞭。
河流在奔騰,人在往前走。
胖子緩而開口:“那天看到小胖腦袋腫瞭個大包,滿臉是血,我真的嚇壞瞭,腦子也不清楚,這一夜冷靜下來想瞭想,我覺得不對勁,清妹不是兩面三刀的人,這件事應該不是她做的。”
程逾白咬著煙,目光定在遠方,沒有說話。
胖子也沉默瞭一陣,就在妻子叫他時,他應瞭一聲,把煙屁股掐滅,“有件事一直沒提,覺得沒必要,總歸那會兒清妹已經走瞭,說瞭不過徒增煩惱。不過現在她既然回來瞭,你也該好好盤算盤算,當初徐老爺子出現在謝師宴上,你不覺得奇怪嗎?你本就沒打算爭那個交換生名額,老師也打算給清妹,徐老爺子怎麼還會不顧病重突然跑來求情?”
胖子點到即止,“都是同學一場,不要做得太絕瞭。”
山水有相逢,不是這一程,就是下一程。若沒下一程,隻能來世再見瞭。胖子拿起水瓶,朝他揮揮手:“一白,這些年多謝你照顧。改天過來,我再給大傢夥露一手!”
他走後,程逾白咬著煙屁股,趴在窗邊一動不動。不知過瞭多久,眼睛開始發酸發脹,他猛一起身,將煙頭狠狠摔在腳下!
冷靜下來想一想,誤會的何止胖子一人?渾叫那殺千刀的牽著鼻子走,這些年他究竟錯過瞭什麼?
程逾白掏出手機:“老張,托你個事,幫我查查五年前在東方醫院,徐老爺子最後一次離開醫院前見過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