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逾白這一夜睡得不好,幾次醒來,瞳仁裡冰冰涼涼,沒一點睡意。他枯坐在窗邊,望著黑天的夜,聽昌江流動的聲響,一陣陣的並不連貫。雨落下來時,窗戶上啪嗒一聲,險些驚著失神的他。
天還沒亮,一瓢飲的後頭就有瞭響動,程逾白披著衣裳將天井的素胎一件件拾到廊下,裡頭大多是花瓶茶盞之類的坯,片子捻得細細的,幾乎都是薄胎,立在一處渾像模特班的優質生們,個個拔高,身姿利落,隻一件大水碗夾在其中不倫不類,邊沿最細的地方都要賽過其餘坯胎最厚處,一看就知道是誰的傑作。
醜得實在不成樣子。
想到那日某人雙手捧著碗底來給他看的情形,若非照顧女孩子的自尊心,他一個眼尾都不會給。說是碗,都嫌糟蹋瞭碗,便是商周時期的大海碗,都比她有模有樣。
誰說名師出高徒?他好歹算手作裡的行傢,手把手的教,怎麼教出來她這四不像?傳出去帶壞他名聲不說,恐怕還要淪為談資。
大名鼎鼎的一浮白什麼時候收過徒弟?啊,這徐清又是何方神聖?程逾白漫無目的地想著,倒把自己逗笑瞭。這一笑,胃又疼起來,一根筋扯著肚皮唱大戲,本來挺有幾分苦中作樂的意思,這會兒瞅著大笨碗是越瞅越糟心,於是衣服一扯,往上面一罩,世界清凈瞭。
程逾白舉目望向灰蒙蒙的天,唉唉一聲長嘆,又一點點挪過去,把衣服扯下半邊。
小七看到他時,他仍是這副姿態,托腮望著天。接瞭小半夜的雨,水缸滿瞭,兩尾錦鯉鬧得歡騰,水濺出來,隨著廊下的水珠,一前一後摔碎在程逾白腳邊。他低頭去看,雙目很有幾分雨洗後的清澈,清得似能看到蒙蒙煙雨,湖光山色。
小七心裡哀嚎,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扯著一張小凳坐程逾白旁邊去,試圖透過密密的血絲一探究竟:“你一整夜沒睡?想什麼呢?”
程逾白微掀眼角,朝他睇來。
“懂瞭,情傷。”
“皮癢?”
小七才不怕他,一浮白真要發火時,大多沉著臉,一股山雨欲來的氣勢。在這方面他從不做作,發火發得直截瞭當,隻什麼都藏著不露的時候才危險,需得小心謹慎。
“哥,依照咱倆的關系,我才跟你說句心裡話,你千萬別生氣。就你這張嘴,到現在還沒被拉黑,我覺著已經是人傢姑娘大發慈悲瞭。”照這麼個趨勢下去,也許和尚說得對,他老孤傢寡人才是最好的結局。
“你在罵我?”
小七被突如其來的秋涼凍得一哆嗦:“我沒有,我哪敢?”
程逾白沉默施壓。
“好吧,你說有就有。反正我要是徐清,就是削瞭頭發當尼姑,也吃不消你這三天兩頭的犯病。”
“我犯病?”這話不知戳到瞭程逾白哪裡,他冷冷一笑,往後一仰,將這些天的懊悔自嘲全都咽瞭回去,隻問一句,“如果不是她,她為什麼不否認?”
她那樣冷靜,那樣陌生。
她的不自辯,對他而言何嘗不是一種侮辱?他以為他們都往前走瞭一步,那個關於愛與和平的奇跡,在那一夜鳴泉茶莊的竹林裡曾經降臨過,不是嗎?
她為什麼不解釋?難道這麼多年,他就不配一句解釋嗎?
“她不也曾天天懷疑我,什麼屎盆子都往我頭上扣?”程逾白雙手覆在面上,難道他就不會痛?
“人傢是女孩子……”
“我沒讓著她?”
“你哪裡讓著她瞭?”
程逾白餘光瞥見衣服下半露不露的大笨碗,想到很久以前的一天,徐清的爺爺來學校找她,她去打工,手機關機,爺爺找不到她,就在藝術樓門前的走廊蜷縮著。那一晚下很大的雨,爺爺就一直蜷縮在那裡,身下墊著一張蛇皮袋。
他回教室拿東西,偶然間看到嚇瞭一跳。他想帶爺爺先回宿舍避一避雨,徐爺爺拒絕瞭他,支吾著說徐清不想他來學校找她。
他感到窩火,爺爺又說:“你別怪她,沒有孩子想這樣生活。”
爺爺和徐清一塊來景德鎮,大半時間都在醫院度過,有時候他也會出去撿廢品賣,那天碰見個好心人,五百塊買瞭他兩袋廢品。他很高興,想帶徐清去吃點好的,隻沒想到興沖沖來瞭學校,徐清卻不在。
徐清有很多兼職,很多時候程逾白不知道她從哪裡找的那麼多兼職,同學們都笑她神龍見首不見尾,見到徐爺爺後,他有瞭一些新的認知。
隻這種雨天,一個生病的老人傢絕不能在走廊上蜷一夜,於是他送徐爺爺回醫院附近的租屋。
租屋非常小,幾乎容不下兩個人同時轉身,程逾白沒有進門,在滂沱的雨聲中聽徐爺爺說:“別告訴她我去過學校。”
“可是……”
徐爺爺拍拍他的手,笑容慈祥:“她還是個小女孩,等她長大瞭,懂得很多道理,慢慢就會開心起來。人啊,一旦開心,就什麼都想明白瞭。”
徐清好像很少有開心的時候,他幾乎沒見她怎麼笑過,活成這副樣子,哪裡又是她想要的?
也許小七說得對,她不是不能解釋,她隻是女孩子。
尤其她那樣的女孩子,由來酸甜苦辣都隻一人嘗,被逼到走投無路,也隻對著影子自說自話。他為何不能先往前一步?
程逾白倏忽間明白瞭什麼,面上春水浮動。小七本是為瞭開解他,可真的開解瞭,又開始不安。
“哥,馬上就是第四次討論會瞭,你和她……”
程逾白神情一僵。
一口氣被頂到喉頭,生生噎住。
“你會為瞭她改變原則嗎?或是降低標準?又或推遲百采改革?你能做到嗎?如果不能,你們……就是對手。”
天亮瞭,雨還沒停。程逾白一腳踩下去,水跡泅濕褲腳,涼意一點點滲進來,他方才覺得秋意深濃,露水寒重,一身痼疾,剝落不去。
他往前走,快步地走。
走到前門,智能系統提醒他日程,今天有貴客預約上門,時間很巧,上午一宗,下午一宗。他的腳步頓瞭頓,終究回轉,到案邊拎起茶壺。
下午老張找上門時,程逾白還在見客。女客人相當難纏,拿著DV問他能不能拍攝,又說自己是知名網紅,可以免費幫他宣傳一瓢飲,一浮白無情回絕,女客人意興闌珊:“那不拍店裡也行,拍拍你可不可以?”
一浮白抬手示意:“請自便。”
女客人便坐到他身旁,將鏡頭對準兩人,比瞭個耶。他不太配合,女客人也不高興:“怎麼,高端服務業就不講究笑臉迎人瞭嗎?”
一浮白睨她一眼,女客人挨著他的腿縮瞭縮:“不要這麼兇嘛,嚇死人傢瞭。”
話是這麼說,到底有所收斂。後半程一浮白領著女客人在照壁四處走瞭一圈,女客人也是豪爽,指著櫃子裡大小瓶罐說:“這隻好像葫蘆娃哦,要瞭,那隻也不錯,擺在傢裡顯格調,另兩隻也給我包起來,長輩做大壽,我拿著當賀禮應該可以吧?”
小七遠遠瞅著,白眼翻到天靈蓋,若當真嫌棄一瓢飲送禮不夠格,何必上趕著來討好?明明就是道行高深的狐貍精,偏要裝不諳世事的小白兔,路也不好好走,扭著屁股就差倒在一浮白身上。
每當此時,小七就開始憐憫一浮白。高處不勝寒,一浮白萬事唯忍,隻凡事都講究個度,若非今早一席話,他這會兒恐怕已經掀桌子趕人瞭。
而今女客人雙手抱著一浮白的手臂往胸部放,他也隻是克制地抽回手,大步走到庭院,捻出根煙。
男人在亂花叢中吞雲吐霧,樣子不要太銷魂,女客人也不惱,捧著臉問小七:“你傢哥哥多少錢一晚?”
小七瞪大眼睛。
“哎呀,你想到哪裡去瞭,我隻是想請他吃個飯。”
“抱歉,我們……”
“我叔叔可是百采改革組委的哦。”
小七話頭一噎:“請問您叔叔是……”
女客人說瞭個名字,程逾白也聽見瞭,徐徐轉過頭來。他一張臉在煙霧中顯得迷離,女客人心裡怦怦跳:“要不要一起吃晚餐?幸虧是叔叔,這要是爸爸,我還不敢來照顧你生意,回頭要落人口舌的,萬一說你私相授受就不好瞭。”
小七心想您還怪體貼,堆著笑臉替程逾白答瞭:“陪美女吃飯,哪能沒有時間?就是擠也得擠出來。”
“是嗎?”
這話問的就不是小七瞭。
程逾白胸口鼓燥著,任憑煙嗆瞭肺管子,一口氣就是下不去。
從前夜到現在過去多久瞭?手機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單手抄在口袋裡,指腹磨得發瞭白,越攥越緊。
小七拼命朝他使眼色,程逾白仿若未察,抬頭看天。
早上才停瞭雨,下午又淅淅瀝瀝飄起來,一場秋雨一場寒,想必明天氣溫更冷。他收回視線,盯著猩紅煙頭,縱使不甘不願,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
若說一浮白潔身自好,才是最大的笑話吧?於是他捏住煙嘴,丟在腳邊。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卷進來,火急火燎地推搡著他:“你對趙亓做瞭什麼?他把自己關瞭一天誰也不見,那張方子究竟怎麼回事?”
不等程逾白開口,老張又道,“一白,你故意算計我,是不是?”
大傢同學一場,老張也不願過度揣測,可若非程逾白不安好心,趙亓怎會突然閉門不出?任憑他在外面喊破嗓子,裡面一點聲音都沒有,怎能不讓人擔心?
看著老張急赤白臉的模樣,程逾白不動聲色地松瞭口氣。
女客人知情識趣:“看來今晚是約不成瞭,我等你電話。”擦身而過時,女客人瞪老張一眼,又戀戀不舍地拽住程逾白袖子,“不要讓人傢等太久哦。”
人一走,小七也接到電話疾步離開花園。
程逾白緩瞭口氣,拍拍老張手臂:“你先別急,慢慢說,趙亓怎麼瞭?”
“一白,人命關天的時候,你就別跟我兜圈子瞭!趙亓從來沒有這樣過,我很擔心,我怕他會出什麼事!”
“我知道你很著急,但我真的沒做什麼。他一個成年人,我能對他做什麼?”
老張半信半疑:“他昨天是不是來找過你?”
程逾白說是,“方子確實是我故意為之,我就是為瞭引他過來,你是知道的,他這些年醉心於兩生花的試色,幾乎不和任何人接觸,我有求於他,隻能出此下策。不過離開前他已經明確拒絕瞭我,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接待客人,你也看到瞭,客人剛剛才離開。”
此時小七上前來,附在程逾白耳邊飛快說道:“昨天夜裡廖亦凡去找過趙亓。”
程逾白當即色變,眉心擰作一團,與老張的視線在半空相接。老張心下一跳,敏銳察覺到和趙亓有關,忙問道:“怎麼瞭?”
程逾白在想,廖亦凡怎麼會去找趙亓?六年來趙亓避不見客,廖亦凡如何得知他的下落?據他所知,趙亓隻有老張一個朋友。
老張見他諱莫如深,愈發心焦:“到底出瞭什麼事?”
程逾白想到一個可能性,趙亓藏不住心事,有什麼一眼就看到底瞭。那晚他說做不到,足以證明這一步他是想邁出去的,隻有什麼東西絆住瞭他。既不是絕對的反對派,又為什麼做不到?隻有一個可能。
他被人抓住瞭把柄。
程逾白再次回想當晚趙亓驚恐的模樣,之前一閃而過的念頭再次浮現,這一次他抓住瞭它。
“趙亓在給人替名當槍手?”
他幾乎是肯定的口吻,老張一聽,臉色煞白:“什麼替名?”他不再看程逾白,眼神略略躲閃,“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老張,你不會說謊。”即便他極力掩飾,下意識的表情已出賣瞭他。程逾白難以置信,“原來你一早就知道這個事,他為什麼給人替名?缺錢?”
“兩生花”之後,趙亓再無作品面世,程逾白理解他邁不過去心裡那道坎,無法接受在一個失敗的前提下做任何新的作品,尤其他是愛惜羽毛的人,亦是有野心的完美主義追求者,“趙亓”這個名字從一開始就站在良器的高度,此後怎麼可能甘於平庸?
可他忽略瞭一點,六年的生存是一個難題,先不提趙亓在藝術上的追求需要耗費多少,光是千百次的試驗就是一筆不小的經費,更何況他還有一個女兒。
“他給誰當槍手?一個人還是一幫人?”
程逾白知道圈子裡有這麼一群槍手,專門給行業裡所謂的大師代筆、代做,代設計,形成相當可觀的規模,客戶群體非常穩定,且圈子封閉,外人輕易無法深入。
“我……”
“老張,趙亓風格特別,個人色彩強烈,如果我留心去查,圈子很小,應該不難查到買傢。”
“你別、別去查,他不想的,要不是當初他女兒生病急需用錢,他也不會答應替人設計,怪我,都怪我,我就不該引薦給他。”
“你是引薦人?”程逾白更加驚訝瞭。
老張可以說是完全不混圈的人,竟然也……老張自覺羞愧,無地自容,幹脆一氣兒把錯都攬到自己身上。
“和他沒關系,都是我教唆的,我一直作為中間人在幫他完成交易,他不知道買主是誰。”
“是嗎?”
趙亓六年前因一隻玳瑁盞被人熟知,圈內甚少有人知道他懂設計,故而隻給畫稿,一般人也不會想到他身上。想必出於這個考慮,趙亓才會同意給人當槍手。
老張見他不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真的,他隻有特別缺錢的時候才會設計一兩件作品,買主也就……就一個人,不是你想得那樣,在那種圈子裡,趙亓也不是那種人。”
“那個人是誰?”
“一白,你別問瞭,我不能說。”
程逾白不再廢話,折身回到茶室,拿出摩冠杯的比賽結果扔到老張面前。老張快速掃過表格第一欄的名字,整個人僵在原地。
“這……”
“世上沒有天衣無縫的局,他給人當槍手,早晚會被人拆穿。你以為他能瞞多久?你想看著他身敗名裂嗎?”
程逾白上前一步,才要說什麼,就見老張爆瞭聲粗口,奪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