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小賀是在相親對象也撂挑子不幹後才知道公館的事,那時已經有學生開始退課,劉鴻和女大拿也相繼罷課,教學部亂糟糟的,個個爭前恐後地說話,卻沒一個敢拍板。
小七在公館熬瞭一夜,滿頭愁緒,早上被人勸著回傢洗漱休息一下,走到門口,發現一瓢飲的風燈全都掉瞭,門上被人用紅油漆寫瞭兩個碩大無比的“騙子”。
他眼睛當即紅瞭,失控怒吼道:“我幹你媽!哪個混蛋幹的?有膽子戳燈籠,怎麼沒膽子打監控?你等著!我現在就回去看,要被我抓到,你個兔崽子就死定瞭!”
他氣得渾身發顫,拿著鑰匙半天沒找到門孔。這時旁邊伸過來一隻手,皮膚微涼,他一碰就知道是誰,自覺往旁邊退瞭退,渾身上下或是囂張或是氣怒的氣焰,頓時都變成瞭忐忑。
一張嘴他聲音全啞:“哥,你、你怎麼回來瞭?怎麼沒叫我去接你?”
程逾白沒看他,開瞭門說:“叫人過來把門刷幹凈,風燈都撿回來,等警察過來查監控。”
“好,好的,我馬上去辦。”
程逾白東西一放,坐在蒲團上開始煮茶,偶爾停頓,手指在灰褐色茶海紋路裡遊走,思索著什麼。等瞭大概十幾分鐘,小七戰戰兢兢地走到面前,低著頭,像隻鬥敗的公雞。
程逾白燙完茶具,打量他一眼,說:“先去洗把臉。”
“不、不用洗。”
程逾白沒說話,小七忽然噗通一聲,在他對面跪瞭下來。
“對不起,哥,我錯瞭。”
“起來說話。”
“我不,我……”
“我叫你起來,待會警察來看到像什麼樣?”程逾白聲音發緊,“是不是要我拉你才肯起來?”
“不是,我……”
“那就坐好,先喝杯茶。”
小七這才敢抬頭,飛快覷他一眼,咬咬牙,將腿一盤坐瞭下來,拿起茶咕咚咕咚喝完。
開瞭一夜會,什麼進展都沒有,就是跟各種人吵架,一口水沒喝過。早上暈乎乎出門時,他還不忘感慨程逾白的不易,原來吵架有這麼多門道。程逾白天天跟人吵架,居然沒費嗓子,可見技巧深厚。
一通滋潤的茶水下肚,小七慘白的臉上有瞭點血色。
程逾白始終沒有說話,小七先還坐得住,到後面越坐越慌,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思來想去,把心一橫,豁瞭出去。
“哥,對不起,這事都是我的錯,和任何人沒有關系,是我沒有看好傢。”
“公告誰發的?”
“我。”
“沒跟任何人商量?”
小七默瞭默,搖頭。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有時差,我怕打攪你休息。”
“那不是理由。”
“對不起。”小七早就做好準備,背叛程逾白的下場隻有一個,“哥,我可以走。”
“闖瞭禍就跑,這麼多年我就教會你這個?”
“不是,我……”
“發公告之前,想過後果會這麼嚴重嗎?”
小七默瞭默,再次搖頭。
他完全沒想到事情會鬧這麼大,尤其劉鴻撒潑那一場,指著他唾沫星子橫飛,他被罵得兩眼發懵,才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他原以為成立名人堂和其他決議一樣,是一個可以撤銷的階段性決議,不至於引發什麼騷動,但他沒想到名人堂的賽制規則觸犯瞭許多從業者的底線,而他們沒有及時矯正遊戲玩法,更是火上澆油。
到那會兒他真急瞭,奈何嘴笨,什麼也說不出來,整個人又委屈又無措,可公告是他發的,沒有人能替他說嘴,他隻能一力頂著。
他做好瞭準備,承擔所有後果。
眼下程逾白看他,還真有點舍身就義的悲壯。他也不著急,握著公道杯不緊不慢聞嗅。
這時外頭出現響動,以為警察過來瞭,小七才要起身,忽然迎頭遭到一拳,整個人被推到藏架上,身形本就不穩,還想著保護藏架上的瓷品,他本能地轉身,借力向外,把藏架往回推,自己倒摔幾個踉蹌,差點頭朝地。
程逾白及時托住他的上半身,將他扶起。
對方這才發現程逾白在裡側,他報復錯瞭人,心下一個遲疑,再要跑時,被程逾白從後面拎住衣領,狠狠一個拖摔,砸在茶座下。
叮鈴哐啷一聲巨響,小七嚇呆瞭,程逾白松開手,活動瞭下手腕。
警察趕到時,剛好把人帶走。
他們配合去警局做筆錄,再回來時,小七意外被劃破的手已經止血瞭。程逾白拿開裹成一團亂的面紙,重新消毒上藥。
待包紮好,他說:“註意別碰水,要是感染瞭,及時去醫院。”
“知道瞭。”
程逾白轉身就走,小七盯著傷處看瞭會兒,又看看滿地狼藉,多大的損失先不提,回想程逾白之前那一下子,他的心驟然被揪緊瞭。
小七眼眶泛紅,追上去問:“哥,你不打算問我瞭嗎?”
“你肯說真話瞭嗎?”程逾白神情疲憊,“我不想強迫你。”
小七更加自責,連聲道:“對不起。”
程逾白一副無力的姿態:“以後做事前好好想一想,如果後果同樣會傷害到我,那麼,及時通知我,讓我有心理準備,再有突發狀況時,雖然還是不可避免地想罵娘,但至少是我在掌控局面。”
不像現在,主動權都在對方手裡。
“哥,你相信我?”小七攥緊瞭拳頭。
程逾白意外而憤怒的眼神掃向他:“你說什麼話?我當然相信你!”
他得承認,當他知道公告一事後,他有過那麼幾個短瞬的念頭,懷疑小七可能背叛瞭他,不過很快他就打消瞭疑慮。
小七心虛的時候就會躲著他,越心虛躲得越厲害,兩天一個電話也沒有,足見有多心虛。
試問一個已經叛變的人,有那麼強烈的恨意與不平支撐著自己叛變,面對舊主,第一反應難道不是報復性的快樂嗎?怎麼會是害怕?
更何況這傢夥得蠢到什麼地步,不跑不逃,乖乖在傢等著,還會為破壞門面的人跳腳生氣?
程逾白從沒真的懷疑過小七。
小七也快被程逾白的眼神燒得無地自容瞭。虧他之前還為程逾白沒有事事相告而不滿,就他這種性子,要是什麼都告訴瞭他,還不得被人套瞭個幹凈?
他真是傻,自以為聰明,以為這麼做就能保護他,結果還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而這恰恰是他最不能接受的局面。
他赤著臉,急切道:“我會對外說,那全是我一個人的決定,你並不知情,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會有人信嗎?”
“我……”
“就算鍋都給你背,能改變現狀嗎?”
“對不起!”小七突然給瞭自己一巴掌,“哥,都是我的錯,你把我推出去吧,不管他們信不信,我去和媒體解釋,就說是我記恨你,趁你不在發私自的公告,不作數的,那它就可以撤回瞭對不對?”
“那如果記者問你,你為什麼記恨我,你要怎麼回答?”
“我……”
程逾白拍拍他的肩。
“對方設套讓你鉆,隻有你鉆瞭,他們才會死心,否則後面還會有層出不窮的陰謀。事情既然已經發生瞭,不要多想,往前看,就當吃一塹長一智。”
小七自愧不已:“可是我,我……”
“你的確錯瞭,錯在不應該輕信敵人,不應該不和我商量,但這是個很好的鍛煉機會,以後你就會知道,那些傢夥有多麼不值得相信。”
“哥,你願意原諒我嗎?”
程逾白快要演不下去瞭,他隻是想用懷柔之策,騙這個傻子盡早說實話,沒想到他陷入瞭感動。
他按捺著不耐道:“你是被人騙傻瞭嗎?”
小七嗚咽幾聲。
程逾白不是好脾氣的人,他的寬容更是刀子,尤其關系到百采改革,他知道那是他的命根子,可他非但沒有發火,反過來還安慰他,怎麼能不讓人感動?這麼多年,他一直自詡左膀右臂,勞苦功高,可直到此時此刻才發現自己有多少不足,沖動,粗心,甚至還感情用事,就這麼兩天的功夫,被人利用完瞭,都沒發現對方真實的意圖。
他真是蠢!
也是這樣,他頭一次發現,原來他一直被大樹保護著,沒有直面狂風暴雨。一瓢飲真是他的傢呀,他的淚水控制不住地奪眶而出。
“哥,對不起,我跟你說實話……”
就在此時,電話響起。程逾白以為是自己的手機,拿出來一看,已經沒電關機瞭。小七一看來電顯示,止住淚水,看向程逾白。
程逾白示意他點外放。
對方嗓門如洪鐘:“你個小崽子,是不是說漏瞭嘴?程逾白他師父找上門瞭!”
“我、我沒有。”
“你沒說漏嘴他怎麼突然鬧哄哄地來找我?我告訴你,別仗著有程逾白撐腰我就不敢收拾你,你信不信馬上把音頻發出去?”
“你別,你別……”小七胡亂道,“你們在哪裡,我馬上過來。”
“國宴,我給你半小時,要收不瞭爛攤子,你就跟程逾白一起完蛋!”
“聽到沒有?怎麼不說話!”
“喂,你個崽子是不是找死?居然敢不回話!”
許正南正要罵人,電話裡傳來一聲笑:“許董上瞭年紀,脾氣還是收一收,我來看看你怎麼讓我完蛋。”
許正南來不及驚嚇,電話就被掛斷瞭。他撫著胸口,朝對面的人說:“那煞神回來瞭。”
回想程逾白剛才那聲笑,許正南冷不丁打瞭個寒顫。
張碩洋漫不經心地吃菜,說道:“動作還算快。”
“估摸著一收到消息就往回趕瞭。”
“事已成定局,不必擔心。”
許正南透過門縫,看到被經理攔在外頭大喊大叫的李可,還有些疑慮:“現在公館那邊學生鬧得很兇。”
“過一陣就好瞭,你看退課的才幾個?這些手藝人,平時自詡清高,端著架子,結果錢往面前一放,一個個的狐貍尾巴就露出來瞭。這年頭誰不想往上爬,不試試怎麼知道自己不是那個幸運兒?人都有賭性。”
張碩洋滿不在乎地淺酌一口,隨之看到黎姿落地景德鎮的行程,神色一冷。
黎姿為他提供古董咨詢服務,嚴格說來並不算他的員工。她到哪兒也不需要向他打報告,隻程逾白也才剛回來,一想到這兩人很可能是同一個行程,他就止不住氣悶。
他走到窗邊給黎姿打瞭通電話。
黎姿還在補眠,被人吵醒多少有點不高興,對他也沒什麼好氣:“這個時間段您不是我的老板吧。”
“不是老板,至少是朋友?到這裡也不和我說一聲?”
“老板最大,我錯瞭,行吧?”
“你這是什麼態度?”
“你又做瞭什麼呢?”黎姿幹脆把話挑明瞭,“張碩洋,我現在正式通知你,我們之間的合作到此為止,今後我不會再為你提供咨詢服務,你也不要再私下聯系我,咱倆的關系,還算不上朋友。”
“你什麼意思?黎姿,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最好想清楚,香港所有拍賣行都有我的關系,你……”
“我想得很清楚,你要想封殺我,請便,老娘呢,不想伺候瞭!”
張碩洋看著掛斷的電話,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許正南偷聽瞭些,這會兒仰頭望望天花板,又不死心,還覺得張碩洋脾氣好,把女人慣壞瞭,直說道:“女人就是不能慣,你一慣她,她就爬到你頭上作威作福。”
張碩洋起先的好心情蕩然無存,冷著臉沉默不語。
許正南陪著笑臉:“沒想到許大公子也有治不住的女人。”
“閉嘴!”
許正南忌憚張碩洋財大氣粗,隻好乖乖閉嘴,自覺一把歲數被人下瞭面子,還有點切齒。
此時門轟的一聲被人撞開,李可再次推開經理,揚聲道:“我要找的人就在這裡,你要再攔我,我就報警瞭!”
經理翻瞭個白眼,她都還沒報警呢,居然賊喊捉賊。
看對方拎著一大包藥,也沒敢強行叫保安轟,就這麼半推半搡被他闖進瞭貴賓包間。經理頭皮發麻,朝許正南遞去歉色。
許正南正愁沒人打破僵局,朝她揮揮手,示意左右,不相幹的人就都退瞭出去。
李可把藥一放,拿起桌上的茶水喝到見底才說:“許老狗,你算計我。”
“李大哥,這話可不能亂說啊,我怎麼算計你瞭?”
“你要沒算計我,怎麼不敢見我?”
“哪能呢!”許正南朝旁邊示意,“我這不是在招待客人嘛,一時沒分開身,剛還想出去和您打個招呼呢。”
“是嗎?那倒不用辛苦你,我自個來瞭。”
“是是,您來找我,我當然歡迎,隻我……”
李可突然猛一抬頭,給許正南嚇瞭個噤聲。
“我問你,那天在酒莊,你一個勁灌我酒,和我聊些有的沒的,還一直提到一白,是不是在故意套我話?”
許正南想說這老頭病得就剩一把破骨頭瞭,頭發稀疏,臉色蠟黃,整一風燭殘年的淒涼,沒想到瞪起眼睛,還挺帶勁。
和程逾白不愧是師徒倆。
“那不是為瞭感謝老哥哥給我介紹中醫嘛,咱倆什麼愛好沒有,就都好口酒,和你聊到興起,一白也是我老弟,順嘴就提到瞭,這有什麼值得大哥懷疑的?”
“你別一口一個老哥老弟的,我就問你,公館那邊什麼名人堂的東西,是不是你搞的?”
“這話從何說起呀?”
“小七是什麼孩子我心裡最清楚,沒有一白吩咐,他絕對不敢瞎做主。一白現在不在傢,那誰能讓他違背一白的意思?我久不參與這些糟心事,也不知道你們在搞什麼,但那玩意現在鬧得沸沸揚揚,都說對一白很不利,那就不是他自願的,不是自願的還能是什麼?你們逼小七瞭是不是?”
他剛從中醫館拿瞭藥出來,給他看病的老中醫原是百采瓷廠的員工,兩人相交多年,也算老友,彼此見面除瞭看診,多還會聊聊天,問問各傢的好。今天卻不尋常,老夥計打頭看他眼神就很怪異,他一再追問,老夥計才和盤托出名人堂的事,還問他是不是一白的主意。
一想不對勁,那怎麼可能是一白的主意?他們自小看程逾白長大,最瞭解那孩子,說什麼是什麼,絕不可能三心二意。
這麼一想,他回過味來,篤定有人搗鬼。
鬼還能是誰?
“我就說你怎會這麼好心請我喝酒,我都說不去不去,你非要拉我去,說什麼是一白的囑托,我居然信瞭,沒想到你這麼歹毒,居然存心設計我!你快說,那晚到底做瞭什麼?!”
李可放下茶杯。
清脆一聲響,脆弱的陶瓷碎瞭,瓷片被李可攥在手心裡,驚得許正南瞪大眼睛。他萬沒想到,李可這隻病貓竟然敢恐嚇他。
“老哥別沖動,這事我真冤枉啊,我也不知道小七為什麼會發佈那個公告,他是程逾白的白,和我有什麼關系?怎麼會聽我話呢?”
“你還裝蒜?我都看到瞭!你離開公司就去找這個人,上車的時候一直在說名人堂,我尾隨到這裡,要不是晚瞭一步,就能當場捅破你們的奸計!”
李可一輩子剛硬不折,沒想到臨老臨老,竟然被人利用傷害程逾白,這個徒弟雖不與他同心,但也是他一把手培養長大的,多年守望,形同父子。
如今,非但幫不上兒子的忙,還給他添瞭亂。他越想越生氣,攥緊瓷片朝許正南刺過去。
許正南驚叫一聲,慌忙朝門口跑。
李可怒極,一個大步過去,氣血翻騰,眼前黑瞭一下,再睜眼時,程逾白靜然站在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