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一個雨夜,徐稚柳走瞭。
晚上通話時,程逾白見徐清三心二意問起春夏碗的修復進度,約莫就有瞭猜測。自打把碗送回來,她就再也沒關心過,好像當這件事完全不存在,她不問,他也不說,兩人默認什麼都沒發生過。
當晚雨落下時,他還在輪車上拉坯,剛把向日葵搬到屋簷下,一回頭,工作臺上仿佛少瞭件東西。
他走近察看,春夏碗沒瞭。
這一刻終於還是來瞭。程逾白沉默良久,問道:“現在就要走嗎?不再等等?”下周就是關於剎停教學試驗的表決會,“你不想知道結果嗎?”
空氣裡泛起潮濕雨氣。
程逾白猛一捶桌,生出股無名火來。他很遺憾,這是個可敬的對手,可惜他們未能生在同一個時代,未能真正交手,成為老友。
穿堂風四處遊走,除此以外沒有一點回應。他就這樣走瞭嗎?徐清知情嗎?他們告別過瞭嗎?程逾白胡亂想著,就在他絕望之際,一滴墨砸在地磚上。
門忽然被撞開,徐清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前。
程逾白心下一跳,上前抱住她。
這一夜風大雨大,什麼都看不清,隻那一滴滴墨砸在青石磚上。徐清抓著程逾白不停地問:“你看見他瞭嗎?他還在嗎?”
程逾白搖頭,一眨不眨地盯著墨。
那墨砸在天井下,竟不為水跡沖散。
“我也看不見,他走瞭嗎?”她哭著說,“他真的走瞭嗎?”
程逾白眼中亦是酸澀。
墨越來越多,逐漸匯聚成一片。
徐清緊緊抓住程逾白的手臂,屏住呼吸。
“是他,我認得他的字跡,他在寫字,他要寫什麼?”
墨在雨水中移動,如遊龍一般甩起尾巴,將雨水帶高,再有力甩出,迸射一串水花。水花迷眼,程逾白和徐清紛紛側目。
再回首,天地間隻餘一行字:
雖千萬人,吾往矣。
……
一周後,表決會如期而至。
這一次程逾白沒有出席,徐清作為改革組新晉代表,將要上臺發言。
早上出門時,程逾白把向日葵抱到窗臺下,從櫥櫃裡拿出一隻超大海碗,裝滿水,捉住水缸裡一直戲弄徐清的兩尾錦鯉,撐開五指,朝裡頭撒瞭把米,隨同向日葵一起,對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屏氣凝神拜瞭一拜。
徐清聽他嘴裡念叨著什麼,沒忍住笑出聲:“你這是在施展什麼妖法?”
“前兒個上山高僧教我的必勝口訣,你別打岔。”
徐清彎腰理裙裝,程逾白一回頭,看到一截瑩白細腰,瞇瞭瞇眼,自暴自棄道:“你用美色污染瞭我的道法。”
“什麼?”
徐清還沒聽清,那人已經靠過來,手附在她腰上,輕聲問:“什麼時候結束考察呀?”
“你檢討書寫好瞭?”
“早就寫好瞭。”
“哦,我忘瞭。”
“你就是故意的。”
她也不解釋,喝瞭杯水,對鏡子理理頭發,回頭問程逾白:“我今天的打扮怎麼樣?還算得體嗎?”
她是好看的,裝職業裙裝也好看,擦瞭口紅更好看,哪裡都好看,就是不給他好看。
程逾白別過眼睛哼瞭一聲。
徐清看時間要來不及,匆匆往前走。程逾白去送她,被她攔住瞭:“你別去瞭,今天那場合,我怕你出現,他們會有多餘的想法。”
“行。”
程逾白也不勉強,畢竟今天是她的主場。他低頭給她理瞭理衣領,笑著打趣:“手下留情,別把那幫老傢夥氣得下不來臺。”
“我有數的。”
徐清上瞭車,檢查發言稿,對瞭對表決會流程,發動車子。
她說走就走,程逾白吃到一口塵土,還想叮囑她慢點開,忽然那車屁股又倒瞭回來,窗戶搖下,露出張芙蓉面龐。
徐清勾勾手,程逾白左右看看,不情不願地上前。徐清把一串鑰匙扔給他:“我公寓的,東西都收拾好瞭,回頭你幫我搬過來吧。”
程逾白靜瞭一秒,探進車窗抱住她親瞭一口。
說好要一起生活的,徐清擺擺手:“我走啦。”
“嗯。”
“今天別買花瞭,浪費錢。”
“哦。”
“沒別的要說?”
程逾白想起一周前那個雨夜。
他微微一笑,徐清透過他的雙眼,也想到瞭那個雨夜。他們之間似乎有許多個晦澀難言的雨夜那些雨夜帶來瞭人生無以挽回的訣別,又隨風捎去瞭他們克制的思念。
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雨夜。
而那些雨夜終會結束。
你說,如果有來生的話,我能守住正義嗎?
雖千萬人,吾往矣。
想必那是少年給自己的答案,也是給他們的答案。徐清到瞭純元瓷協,許小賀已經在門口等,高雯坐在會議室最前排。
她踩著五公分高跟鞋,穿一身銀灰色套裝,頭發別在耳後,一張臉素凈清爽,看似沒有任何裝飾,也沒任何威脅,可她每走一步,高跟鞋踩在地面的聲音都讓人發憷。
她身上有著年輕人少有的沉著端方,同時健談鋒利。曾出席過百采改革第三次討論會的成員都對她印象深刻,畢竟能當場把吞金獸氣到暈倒的,翻遍景德鎮找不出第二個。
是個不折不扣的狠人。
門在面前打開,徐清深吸一口氣,面帶微笑一步步走進去,站在曾經程逾白站過的講臺上。她試瞭試話筒,輕咳一聲,開始發言:“各位對我應該不陌生,那客套話就不說瞭,現在開始……”
徐清維持瞭一貫的水準,旁征博引,循循善誘。
當然中途也幾次燃起硝煙,小七中午就來等消息,外面一幫人坐著,時不時就聽到裡面拍桌子摔椅子的聲音。
一幫人跟著心肝兒顫。
下午四點,進入最終表決階段,現場計票。
程逾白在不知多少次看向壁鐘後,洗幹凈手,舒展筋骨,燒水煮茶。一瓢飲今天沒有營業,眼下屋裡空蕩蕩的,沒有一人。
程逾白轉瞭一圈,倚在門廊上翻看徐清的幾件行李,最上面是一隻匣子,匣子暗扣上掛著個兔兒爺的裝飾瓷。
他順手摸瞭摸,說實話挺劣質的,遠沒他做得好。
他打定主意要重新做一件,於是纖長細指一松,放過瞭那隻兔兒爺,穿過前院,把藏在花廳暗格裡的一大捧玫瑰花挪出來。
程逾白摸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盯在玫瑰花上。
俗是真俗。
不過,任憑世間姹紫嫣紅,還是獨她最美。
程某人詩興大發,又想去公眾號發文瞭,忍瞭忍,舉步走上閬風亭。
傍晚的昌江河畔雲蒸霞蔚,人流如織,勞碌瞭一天的人們正在歸傢,熱鬧的老城區噼裡啪啦點火開飯,傢傢戶戶掌著燈,街頭傳出飯食的香味。
煙火人間,正當此時。程逾白心頭一靜,轉過看去,一道身影正抱著束火紅的玫瑰花從江邊走來。
俗,真他媽的俗。
他瞇瞭瞇眼,收緊目光,手伸進口袋找煙。
摸索半天,想起來戒瞭。
徐清說想跟他一起生活,那裡面有太多的可能,他就把煙戒瞭。每次心癢難耐時,想到身邊有瞭人,也就覺得日子不再難捱。
那個一起身亂糟糟的世界,似乎也可以開始期待。
程逾白漫無邊際地想著,十年,哦,他們已經認識十年瞭,一切才剛剛開始。
徐清一步步朝他走來,明麗笑容在眼裡晃動。
那是他愛著的姑娘。
姑娘說:“程逾白,我回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