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人都在討論,你一言我一語的,鳳懷月也逐漸聽出幾分門道。應當是那位清江仙主餘回前陣子去枯爪城,順利帶回瞭司危的靈火,所以才會引得眼下魯班城裡如此激動沸騰。
“靈火,能用來作何?”
“這事光憑三言兩句可說不清。”阿金帶著鳳懷月,硬是擠到人群最前排,激動道,“仙師快看!”
鳳懷月循聲抬頭,就見一座機關木亭正緩緩飛過半空,圍欄四角各站有一名妙齡少女,亭亭玉立環佩叮當,她們手中捧著花籃,被風吹動時,便不斷有淡藍色的星點幽光從中飄灑而出,似輕柔蝶翼,又如春日間的沙沙細雨,轉眼間就落在瞭長街每一個人的身上。
自然,鳳懷月也不例外,而在這些幽光入體的一瞬間,他的靈脈中像是瞬間被蘊入瞭極其細微的雷電,酥麻刺痛,於是皺眉道:“好強的靈力。”
“那是自然。”阿金修為低微,被幽光灼得心臟抽疼,緩瞭半天,方才松瞭口氣道,“這可是瞻明仙主的靈火。”
瞻明仙主,曾經的,也是現在的修真界第一大拿,天分高得離譜,旁人要苦練百年的玄機,他往往三天就能參透。性格狂妄驕縱,從來目中無人。有人懼他怕他,有人恨他妒他,卻又都發自內心地羨慕他,想要成為下一個他。
鳳懷月道:“所以這位瞻明仙主,每隔一段時日就會將自己的靈火分出一些,慷慨贈予大傢?那這不是很仁慈嗎,稱一句司大善人也毫不為過。”怎麼你每次提到人傢,都像提鬼一樣滿面驚恐?
“事情沒這麼簡單。”此時機關木亭已經駛向瞭別處,阿金便也帶著鳳懷月擠出人群,邊走邊低聲道,“不是不能提瞻明仙主,是不能隨意打聽瞻明仙主的舊事,因為有許多舊事,都是與……”說到關鍵處,嗓音越發捏成瞭一根牛毛。
瞻明仙主的許多舊事,都是與鳳懷月緊密捆綁在一起的。至於具體為哪種綁,眾說紛紜,比較廣為流傳的一種說法,是講司危因為與餘回私交甚篤,見不得自己的好友被狐貍精勾得五迷三道,所以曾數度登門替他討要公道,卻反被鳳懷月出言譏諷,言辭極為尖酸刻薄。如此一來,兩人每每見面,都會吵得不可開交,關系自然也就勢同水火。
阿金又道:“瞻明仙主根本就吵不過,所以聽到那三個字就煩,會殺人。”
鳳懷月:“……”這怎麼與自己的夢境完全不同?
他忍不住道:“關系有這麼差嗎,會不會是謠傳?”
“差不差不好說,但這二位吵架吵出天崩地裂,可是千真萬確被許多人看在眼中的,萬萬假不得。”
見阿金說得一臉篤定,鳳懷月也被唬住瞭,畢竟他的腦子是當真壞過,記憶也被碾得七零八落,就算勉強拼湊起一些,也難保就是最初模樣。阿金看瞭眼天色,問道:“仙師又要回去睡瞭?”
鳳懷月的四肢百骸正被那一點靈火熨得舒服,精神旺得很,但見阿金整個人透出一股火燎屁股的急躁,便問:“怎麼,你有事?”
“也沒,但仙師昨日不就是此時回去睡的嗎?”阿金賠笑。
鳳懷月卻道:“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
阿金這才吞吞吐吐地承認,因為昨天鳳懷月一早就回去睡瞭,他當今天也會一樣,所以便答應瞭傢中一雙兒女,會早點買桂花糖糕回去一起吃飯。說完又試探道:“今天他們兩個過生,仙師,不如咱們暫且到此為止,我往後再多送你一天?或者多送兩天也成。”
鳳懷月聽罷一笑,在袖中摸瞭半天,摸出來一雙亮晶晶的小兔玉墜:“拿去吧,送給他二人做賀禮。”
阿金驚奇:“這可是焱石,算稀罕物,就是這個雕工——”
鳳懷月道:“我雕的。”
阿金及時將口邊的話拐瞭個彎:“甚好!”
他眉開眼笑地道過謝,又抬頭看看天色,覺得時間還有些富裕,便熱情洋溢一把握住鳳懷月的胳膊:“仙師,走,我先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你又不去替一雙兒女過生辰瞭?”
“晚半個時辰也成,我可不能白收仙師如此大禮!”
兩人禦劍而起,穿街掠巷抵達目的地,鳳懷月納悶:“這不就是一傢雜貨鋪子?”
而且還是一傢很破很舊的雜貨鋪子,少說也在風雨中屹立瞭一百年,墻皮斑駁,連房帶貨加起來總價也不像是能超過十玉幣,看起來和“好東西”三個字相差十萬八千裡。
“仙師可不要以貌取店。”阿金掀開佈簾,一個豁牙老頭正守在櫃臺後,他熟門熟路地與老頭耳語兩句,然後也不管人傢聽沒聽清吧,連人帶凳地就一把搬起來,往旁挪瞭挪。
底下顯露出一個黑咕隆咚地道入口。
鳳懷月:“……我能不去嗎?”
阿金扯出內線接頭的神秘語調:“與那位有關。”
鳳懷月還是猶豫,像是在權衡司危到底能不能抵得過這潮濕地穴的臟污,阿金卻已經一把將他拽瞭進去,蓋板也旋即“咣”一聲被扣合住。
手法與綁架有一比。
而待看清這處地穴裡究竟有什麼之後,鳳懷月越發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一張破桌,一盞破燈,簡陋程度堪比監牢,墻角還掛著一張蜘蛛網,大得能當成床來使,當中懸有一隻雞蛋大小的紅斑蜘蛛,說沒毒都對不起這副艷麗長相。
“是織夢娘。”阿金又多點燃瞭一盞燈,“仙師聽過吧?它能將主人最珍貴的記憶織入網中。”
這隻織夢娘的主人,是一名普通修士,普通到根本就沒有資格踏入六合山,但他偏偏又狂熱地崇拜著瞻明仙主,做夢都想親眼見他一面,功夫不負有心人,最後還真就讓他逮到瞭機會。
阿金道:“那次是清江仙主的姐姐傢中新添瞭一名小公子,要做周歲宴,所以宴請瞭許多貴客,這名修士便買通一名餘府傢丁,終於得以混在人群中,親眼見到瞭瞻明仙主。他欣喜若狂,事後還專門花重金購得這隻織夢娘,將當日所見所聞皆織入網中,以便時不時就能身臨其境,重溫一番。”
而在修士身故後,他的後人也並沒有碰這張蛛網,一直留在這處老宅的地穴裡。
鳳懷月問:“所以我能透過這張網,回到修士所在的那一刻?”
“是。”阿金小心地用一瓶花露,將織夢娘誘到一旁,“仙師可要抓緊時間,它離開的時間越久,蛛網上留存的記憶也就越稀薄。”
鳳懷月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直面司危,但時間緊迫,也容不得自己多做準備,隻能先稀裡糊塗地躺入那張蛛網中。風在耳邊呼嘯,再睜眼時,便當真如附體在瞭那名修士的身體裡。
人聲鼎沸。
餘府裡正在舉行抓周儀式。
鳳懷月看到瞭自己,看到瞭司危,看到瞭許多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以及正抱著小娃娃,滿臉堆笑的清江仙主餘回。此人看起來生得頗為風流俊俏,渾身流淌脈脈溫情,宜室宜傢的,與司危的氣場可謂天上地下,正在小心地把懷中大外甥放上紅毯,等著讓他抓周。
四周擺有不少好東西,古琴長劍,文房四寶,驅魔聖器,還有修真界諸位德高望重的長老們送來的賀禮,不管隨手摸到哪一個,寓意都好得很。但偏偏小公子不肯配合,坐在地上看瞭半天,最後爬是開始爬瞭,卻是往反方向的人群中爬。鳳懷月眼明手快,迅速將旁邊的人扯到瞭自己身前。
被他選中的司危皺眉:“你做什麼?”
鳳懷月叫苦:“擋著些,要是這小崽子抓瞭我,這破爛命格,他往後餘生還不知要吃多少苦處,你就當行善積德,幫忙擋一擋吧。”
司危冷傲地從鼻子裡擠出一個“哼”。
鳳懷月不解:“你又在哼什麼?”
司危矜持而又高傲地問:“怎麼偏偏扯我,不扯旁人?”
鳳懷月琢磨:“這麼一說,好像也有些道理。”
他松開雙手,目光往旁邊一掃,順利選中瞭一名穿著鵝黃錦衣的年輕人,長眉鳳目,白皙雅致,舉止謙和,笑如三春暖陽,一看就是個沒什麼心眼,一帆風順被寵大的世傢貴公子,試問誰不願這麼過一輩子?
於是鳳懷月肩膀一縮,躲到瞭這位黃衣公子的身後。
黃衣公子也聽到瞭方才兩人的對話,正樂呢,還很配合地將雙臂展開,擋瞭擋自己身後的鳳懷月,又扭頭看向一旁,結果險些被瞻明仙主要吃人的冰冷眼神凍死。先前我們已經說過瞭,他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嘛,哪裡被人這麼瞪過,毫無防備的,就這麼遭遇瞭平坦人生第一劫,被嚇得當場膝蓋一軟。
鳳懷月一把拎住他:“站直瞭!”
倒黴的黃衣公子:“……”
司危道:“過來。”
鳳懷月拒絕,我不過來。
兩人正在爭執間,小娃娃已經咿咿呀呀地爬瞭過來,他目標明確,不帶拐彎地直奔向鳳懷月,連話都不會說,就已經顯露出幾分隻要美人不要命的架勢,可謂是相當有出息。
鳳懷月良知尚存,連連往後躲:“別別別!”
旁人見狀都在笑,一邊笑一邊替餘府的小娃娃讓開路,看熱鬧不嫌事大,好好一個抓周宴,硬是搞得人群你擠我我擠你,宛如趕大集。餘回也是哭笑不得,小聲對鳳懷月呵道:“阿鸞,阿鸞!你躲什麼,好好站在那裡讓他抓成不成?”
鳳懷月嫌棄:“你這還是不是親生舅父,就不能祝點自傢外甥的好?”
餘回道:“抓到你,怎麼就不好瞭,我倒覺得這小子若能抓到你,也算好命。”
他自認自己這一論調有理有據,阿鸞的命不好嗎?好得很啊。閑散自由傢財萬千,不必為傢族背負一丁點道德與責任,愜意得像一片被風吹動的雲,繾綣靈動,想停在哪裡,就停在哪裡,更別提還能對司危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試問普天之下,誰能有這驚人的本事?
但鳳懷月顯然與他想法相悖,躲得越發起勁,差點一屁股坐在溝裡,堅決不肯讓自己玷污別人傢大胖小子的好命格,就差當場禦劍跑路。最後還是司危看不過眼,直接從那堆禮物裡隨意卷起一把長劍,“咚”一聲直直插在瞭小娃娃面前。
餘回:“……”
隨著小娃娃來不及剎住地往前一撲抱住劍,這場抓鬮大戲總算得以結束,現場掌聲雷動,各路賓客選擇性眼瞎,紛紛盛贊此子將來定能擔負起斬妖重任,守四方安穩!
司危斜睨:“幫瞭你的忙,不道聲謝?”
鳳懷月反問:“謝什麼,謝你站在旁邊看瞭這半天好戲?”
說這話時,他還站在那黃衣公子身後,雙手扶著人傢的肩膀不肯松。而餘回新添的大胖外甥,也正咬著手指,咿咿呀呀地看著鳳懷月哭,委屈得很。司危面部線條微微動瞭動,然後擠出幾個字:“拈花惹草。”
“把話說清楚,誰拈花惹草瞭!”鳳懷月指著他。
司危言簡意賅地答:“你。”
眼見兩人之間烽煙又起,餘回一把將大侄子塞回姐姐手中,自己跑來打圓場,順便揮手示意管事,讓他趕緊帶領著客人們回到前廳繼續賞景飲茶。
修士一邊隨著人流走,一邊還要戀戀不舍地回頭,看起來是當真很迷戀瞻明仙主。而現實中躺在蛛網中的鳳懷月,也就沾他的光,多看瞭好幾眼的司危。對方正背對著這頭,微微俯身,幾乎將鳳懷月整個擋住,隻露出對方一抹雪白的流雲衣擺,以及囂張跋扈,明晃晃用力踩在瞻明仙主腳上的鞋靴。
“……”
隨著修士被請出大院,這段記憶也便戛然而止。鳳懷月睜開眼睛,阿金笑容滿面地問他:“如何?”
“很好。”鳳懷月站起來,發自內心道,“多謝。”
兩人離開雜貨鋪時,天色已經暗瞭,街上錯落亮起燈火,使得鳳懷月也有瞭瞬間恍神。與阿金告別後,他沿著巷道,獨自往客棧的方向走,思緒還沉浸在方才的那場滿月宴中。
參加宴席的人雖然不少,但他一個沒記住,現在滿腦子隻有司危一個,就連對方那幾句酸言酸語的譏諷,都覺得甚是招人喜歡。
這顯然是不正常的。鳳懷月放緩腳步,又自顧自進行一番推理,最後得出結論,自己八成是受瞭那名修士的影響,畢竟借的是人傢的雙眼,進的也是人傢的記憶。
能將司危那張臉硬生生看出幾分可愛。鳳懷月搖搖頭,隔著幾百年的遙遙歲月,對那名修士小兄弟感慨一句,你真是不要太愛啊!
第4章
回到客棧住處,鳳懷月腳步稍頓片刻,方才伸手推開屋門。
桌上一盞燭火隨風跳躍,惹得光影斑駁,旁邊坐著一個紅裙少女,正在咯咯咯地笑,她說:“仙師,你白日裡既救我一命,我便來報恩瞭。”
鳳懷月搖頭:“早知你本事這麼大,我也不必救。”
在黑市時,他帶起彭傢小公子的那道掌風極為輕微,輕微到就連近在咫尺的阿金都未能察覺,這小丫頭卻能一路神不知鬼不覺地尋到客棧。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紅翡,這名字是我給自己起的。”少女晃著兩條白幼的腿,赤腳,露出被鳳仙花染成鮮紅的,十個小小的指甲,“我沒有傢,也沒有爹娘,更沒有錢,仙師,你收瞭我吧。”
“你隻是個小毛賊,並不是妖。”鳳懷月道,“況且即便是妖,也不該歸我這個病人管,姑娘怕是找錯瞭人。”
他去拿桌上的茶壺,對方卻故意抬起腿往過踩,她年歲不大,配上這存心演出來的風情浪蕩,有一種滑稽拙劣的格格不入,鳳懷月問:“你平日裡也是以此為生?”
“呸,我可不賣身。”紅翡一臉嫌棄,“那些人臟都臟死瞭,一個個臭得要命,又摳得要死,黑市上哪裡有什麼好主顧,我混瞭這麼久,幹凈體面些的男人,一共也就兩個,彭循,和仙師你。”
彭循便是那位彭傢小公子,他出身好,長得俊,有才華,路見不平還能拔刀相助,按理來說應該正能擊中萬千少女那顆夢中情心。紅翡卻搖頭:“我不喜歡容貌好看的男人,更願意跟瞭仙師,醜一點才能踏實過日子。”
鳳懷月語調頗為不忿:“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我長得醜?”
紅翡沒有否認,還要反向激將:“不醜的話,為何要捏易容訣?仙師若實在不願收我,也成,那就給我看看你幻象後真實的臉,倘若也是俊的,我立刻就走。”
“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鳳懷月倒是爽快,三下五除二挽起袖子,“那且瞧好瞭。”
紅翡睜大眼睛,仔細盯著他,結果盯出來一張紅潤飽滿,粗眉濃黑,絡腮胡子上連鬢角下入領口的壯漢臉,與白日裡那吃人的恐怖屠戶比起來,實在是區別不大。這畫面沖擊得她久久沒說出話,半天才結結巴巴罵道:“……你,你是怎麼好意思給自己捏出那麼文質彬彬一張假臉的?”
鳳懷月被問得十分莫名其妙:“易容訣也是我花錢買的,自然得將自己往好看裡捯飭,哪裡有越易越醜之理?倘若不是因為技藝不精,我簡直恨不能把自己捏成三界第一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