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聽聞驚風 第4節

作者:語笑闌珊 字數:5531

紅翡道:“呸呸呸,就你這鬼副樣子,就算再投八百回的胎,也不可能長出鳳懷月那張臉,還是趁早死心吧!”

她一邊說,一邊就想往外跑,跑到門口又及時記起來意,於是將乾坤袋裡的東西嘩啦啦往外一倒:“這些就是你想要的書吧,我費瞭大力氣才偷來的,可要記住我的人情!”

鳳懷月問:“你是從哪兒偷——”

話沒說完,紅翡已經跑得沒瞭影,可見確實被醜男人嚇得不輕。

“欸,我說相馬失之瘦,相士失之貧。小小年紀,還是得懂些道理,將來才不會被男人騙。”鳳懷月酸腐捏出討人嫌的長輩腔調,也不顧對方願不願意聽吧,隻用一縷清風將話語送瞭出去,自己則是用兩根金貴手指拈起散落在地上的書冊,尋找半天,方才在封皮內側找到一行極小的字——《瞻明仙主秘聞之卷一,春夢山淋漓酣戰酥軟雪妖》。

“……嘖,小丫頭。”鳳懷月坐在桌邊,將黑市所見所聞仔細回憶一遍,還是沒能推出紅翡是何時偷聽到瞭自己與阿金的對話,當說不說,這屏息藏匿探消息的的功夫,確實適合當個小賊。

瞻明仙主的秘聞從卷一鋪到卷十八,鳳懷月頗具儀式感地凈手焚香完畢,方才興致勃勃打開第一卷,耗時大半個時辰,看完瞭一則司危臨危受命,斬妖除魔救蒼生的光輝故事!雪妖各個身長七尺青面獠牙,被火一燒就要化,濕濕嗒嗒,淋漓是真淋漓,酥軟也是真酥軟,與標題相符得很。

鳳懷月不死心,又從一旁摸出第二卷,結果內容大差不差吧,除瞭所斬妖邪品種不同外,故事還是那麼個故事。

一口氣翻完一十八卷,鳳懷月被無聊得暈天暈地,想看的東西半點沒看著,反倒被迫參加瞭一趟“瞻明仙主吹捧大會”,黑市套路幾多深,居然還能套香艷情色之皮賣斬妖除魔之事。他深覺後悔,索性頭昏腦漲裹起大被,早知如此,不如睡覺。

這一睡就是四五個時辰。

翌日中午,阿金坐在客棧大堂中,茶水喝空三壺,方才見到雇主晃晃悠悠地踩著樓梯下來,便趕忙迎上前去。鳳懷月睡眼婆娑,沒怎麼清醒,他費力地將眼皮撐大些許,來回一打量,疑惑發問:“你這怎麼還掛上彩瞭?”

“仙師快別提瞭。”阿金嘴角淤青,說話的幅度大一些都要叫苦,他低聲道,“我原本想趕個大早,去黑市替仙師尋那些書的,結果運氣不好,恰巧趕上彭氏弟子清查,慌不擇路往外跑時,不小心跌瞭一跤。”

摔成這孫子樣,書也沒撈著,可謂白吃一場苦。阿金繼續道:“那書鋪子裡昨晚遭瞭賊,值錢的不值錢的,全被洗劫一空。”書架空瞭,古董架空瞭,老板的錢箱空瞭,就連老板娘的佈衣舊裙也沒被落下。

鳳懷月記起昨晚紅翡身上那條明顯不合身的紅裙,此等犯案手法,倒是比江洋大盜還要更雁過拔毛。

“這樣一鬧,我也沒法再替仙師尋書瞭,實在對不住。”阿金道,“不過今日彭氏的人要去放靈火,就是瞻明仙主的靈火,仙師還想看嗎?若是想看,我知道有一座廢棄的飛鶴涼亭,視野最為開闊。”

鳳懷月不解:“靈火,昨日不是已經灑滿全城瞭嗎?還要往何處去放。”

“看來仙師是當真兩耳不聞窗外事。”阿金笑道,“昨日那些從天飄灑的靈火,不過是總量的九牛一毛,算清江仙主給滿城修士的一些好彩頭,靈火真正的作用,在於修補千絲繭。”

與世隔絕,在莊裡消停躺瞭三百多年的鳳懷月一臉“我沒聽懂”,千絲繭又是何物?

這事要解釋起來,實在是長,阿金索性拉起他:“走,我帶仙師去現場瞧!”

鳳懷月沒拒絕,他覺得來魯班城這短短幾日,簡直精彩得能抵自己過往百年,哪裡都新鮮,哪裡都好玩,何謂由奢入儉難,反正他現在是再也不願獨自一人待著瞭,有熱鬧就一定要湊一湊。

破涼亭在天上緩緩飛著,裡頭連張椅子都沒有,鳳懷月四下環顧,很擔心自己若不小心踩塌瞭這爛房子還要賠錢。阿金看起來倒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他熟練地操縱著機關,使涼亭晃晃悠悠,越行越遠,直到雲霧打濕兩人衣袖,方才指道:“仙師你看,那些就是千絲繭。”

鳳懷月逆著光往遠處望,分辨許久,方才在蔥鬱山野間,窺得瞭幾十個懸浮的結界,它們幾乎是全透明的,正隨風微微幻變著形狀,像幼童吹出的泡泡,卻要大上幾百上千倍不止。

阿金繼續解釋:“千絲繭是由當今最好的一批幻術師與織錦師合力所制,用瞭如山如海一樣多的堅韌鮫絲,共一萬八千餘個,目前正散落在修真界各處。”

鳳懷月敏銳捕捉到瞭繭殼上轉瞬即逝的黑色裂紋,問他:“裡面關著什麼?”

“是妖邪。”阿金道,“這就得從三百多年前說起瞭,那時候天下可亂得很。”

具體亂到何種程度,用生靈塗炭一詞來形容也毫不為過。其實在最開始,為非作歹的隻有一群枯骨兇妖,雖說也不好對付,但集彭、餘兩族之力,再加上司危,也並非毫無勝算,但壞就壞在枯骨兇妖在一次大戰中,竟摧毀瞭鎮妖塔。

寶塔既倒,塔底鎮壓瞭數千數萬年的各類妖邪頃刻便如脫閘洪水般向四境沖刷而去,一時之間,屠戮不絕哀鴻遍野,修士們實在難以將其徹底斬盡殺絕,最後還是清江仙主餘回想出辦法,利用數萬千絲繭將妖邪分批困住,就這麼勉強維系瞭百餘年的和平。

鳳懷月問:“困入繭內,也殺不得嗎?”

“殺是殺得,但千絲繭之所以能困住妖邪,靠得是千重幻境。”阿金道,“可幻境既能困住妖邪,也就能困住斬妖者,所以這些年來,隻有修為足夠的修士,方才能冒險進入繭中斬妖,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不過總體來說,還是勝者居多。”

這麼一聽,局勢還算樂觀,畢竟千絲繭的數量,已經從剛開始的數萬減少到瞭眼下的一萬八,那慢慢就總能減完。

阿金卻道:“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千絲繭雖牢固,卻並非牢固不可破,若一直放置不管,遲早會被妖邪沖撞撕毀,仙師方才所看到的黑色虛影,便是因為繭內已有裂紋。”

鳳懷月遠遠看著彭氏弟子打開乾坤袋,將那些幽藍色的靈火送入千絲繭:“所以此舉是為瞭鎮妖?”

“一為鎮妖,二嘛,也是為瞭鼓勵更多修士進入幻境斬妖,畢竟隻要他們願意進去,那便能將遇到的靈火收為己用,這可比擠在大街上,等著接彭氏婢女從天下撒下來的那一點點要強。”

“靈火是瞻明仙主所煉,那彭氏與餘氏呢,總不能於斬妖大計上一毛不拔。”

“拔,怎麼不拔,避囂城與金蟬城合力許下重賞,隻要能摧毀一枚千絲繭,便能領取賞金。”

鳳懷月問:“多少?”

阿金答:“一萬。”

一萬玉幣,當真不少。鳳懷月心動地算瞭算賬,又問他:“千絲繭內的妖邪,能有多兇?”

“說不準。畢竟當初兩位仙主也不是按照兇險程度去分級關押的,還不是逮著哪個是哪個。”阿金慢慢操縱著涼亭的方向。兩人又看瞭一陣彭氏弟子修補千絲繭,直到日暮時分,方才回到城中。

鳳懷月依舊早早就沐浴上床,他發現瞭,想要憶起往事,與其看那些胡編亂造的話本,不如自己努力多做做夢。玉貘依舊盡職盡責地蹲在枕邊,如此過瞭一夜,第二天清晨,鳳懷月起床時,果然就見玉貘又變瞭顏色。

不過這回卻不再是晶瑩剔透瞭,而是微微泛出灰黑,像是個……不怎麼美好的夢。

鳳懷月盤腿坐在床上,單手撐著腮幫子考慮片刻,到底要不要給自己找這份堵,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沒能扛住好奇。

巧的是,夢中的鳳懷月也正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坐在一片婆娑竹林下,無所事事左搖右擺。不遠處則是十幾名結伴郊遊的男修女修,這群人原本是說說笑笑,極為開心的,卻在看到鳳懷月後,瞬間收瞭笑容,更有一人尖酸刻薄道:“不就是能替瞻明仙主守林,得意什麼?”

鳳懷月簡直困得呵欠連天:“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得意瞭?”

那人語調越發拔高:“這話是什麼意思,能替瞻明仙主守林,難道還不夠你得意?”

鳳懷月懶得與他多言,隻招手:“來來來,換你守。”

“你!”對方怒極,眼看就要急不擇言,還是被身旁同伴一把捂住嘴。這時又有另一人出來打圓場,放低聲音道:“阿鸞,阿鸞,我說鳳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杜兄他參加瞭多少回守林使的篩選,這次好不容易有機會瞭,瞻明仙主卻親自點瞭你,這……他本就氣不過,你又何必出言相激。”

鳳懷月與他對視,很難理解,一臉“怎麼這破活怎麼還有人惦記”?

雙方話不投機,沒說兩句就各自散去。鳳懷月還是坐在原地,他活動瞭一下筋骨,看看天色,吃飯尚早,於是便從乾坤袋中摸出一塊巴掌大小的木頭,繼續雕刻起來。雕著雕著,林中又匆忙走出一人,看穿著打扮,像是個忠誠老管傢。

“鳳公子。”他恭敬施瞭一禮,又道,“明日祭祀大典就要開始瞭,我先來取竹露。”

鳳懷月沒聽明白:“什麼露?”

管傢笑容僵在臉上:“祭祀所需的竹露。”

鳳懷月搖頭:“那是個什麼東西,我這沒有。”

管傢膝蓋發軟,伸手扶住旁邊粗壯樹幹,顫顫巍巍道:“鳳公子奉命守林,難道不知要於每日寅時收集竹露?”

鳳懷月也很不解:“這種事情,在我來的第一天,你們就應該說清楚吧?”

管傢胸悶:“這這這人人皆知,怎麼還需要說?鳳公子既應選瞭守林使——”

“欸欸,我可沒有主動應選。”鳳懷月打斷他,“我是被強行指派的,要不是你傢仙主他沒事找事,硬說我在外勾三搭四,以權謀私地罰我來這裡守林受苦,我現在正在月川谷內不知有多快活。不過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用,我們還是想想解決辦法吧,這玩意能買嗎……不是,我話還沒說完,你先不要暈,這件事它有沒有這麼嚴重啊!”

作者有話說:

鳳懷月:不知道啊,我沒有,怎麼守林人還要幹活?

第5章

這場大夢最終化開在瞭婆娑搖曳的綿延竹海中,問題到底有沒有被解決,現實中的鳳懷月絞盡腦汁也沒能回想起來,甚至連所謂“竹露”是什麼,他也是在下樓吃早飯時問瞭阿金才知。

“竹露啊。”阿金替他將糕點端過來,“那是六合山在舉辦祭祀大典時,用來淬火的冷泉。聽說隻能用在竹海深處收集的露水,而且還得采於特定的時辰,不能由太陽曬過,不能碰金銀銅器,總之規矩多得很。”

鳳懷月聽著他的敘述,看著滿盤子蜜糕,覺得牙根子直疼:“那這個六合山的祭祀大典,它重要嗎?”

“重要,當然重要,修真界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去,還有各地學府排名靠前的弟子,也會受邀前往,稱一句三界第一盛典亦不為過。”

不砸則已,一砸就砸第一盛典的鍋,鳳懷月對當初的自己也甚是欽佩,又問:“淬火是淬哪把劍?”

“不是用來淬劍,是用來淬取靈火,每一屆的祭祀大典,瞻明仙主都會將自己煉制的靈火分於眾學府弟子。”

這算是司危為數不多的,能稱得上“好脾氣”的時刻,很有那麼一些些薪火相傳,與爾等同樂的意思。阿金問道:“仙師怎麼突然對這個感興趣瞭?”

“偶爾聽人說起,有些好奇。”鳳懷月斟酌語句,盡量顯出“與我無關”的氣質,“那在這麼多次的祭祀大典中,可有哪次是因為沒有竹露,而無法淬火的?”

“沒有。”阿金不假思索地搖頭,“沒有沒有,肯定不會發生這種事,這多離譜啊,那可是瞻明仙主。”

他說得篤定,鳳懷月卻不以為然,你那位瞻明仙主似乎也沒有多靠譜,至少當年將我安排去守林,卻不把話說清楚,就很不靠譜。不過好在既然並無意外傳出,那說明這件事最終依然得到瞭圓滿解決?

那或許竹露還是能在別處買到的吧。鳳懷月琢磨,反正以前的我有的是錢。

他慢慢喝著茶,打算等會去木材店裡逛逛,夢境中那雕刻瞭一半的小人,他想在現實中將它繼續完成,也算是給數百年前的歲月一段呼應。

與此同時,枯爪城內,司危手中也正握著一個小木人。

木人已經被他摩挲太多次,以至於連五官都開始變得模糊,看著看著,他又開始頭痛,閉上眼睛,思緒便穿回瞭六合山人頭攢動,處處嘈雜的那一天……

管傢在提心吊膽說完竹露一事後,又將手中木人呈上,繼續道:“鳳公子這些天什麼都沒有做,成日裡除瞭睡覺與溜達,就是以木雕玩樂,好像還與其他學府的弟子吵瞭幾場架。”

司危將木人拿起來,看著與自己頗有幾分神似的五官,暗自發笑:“無妨。”

管傢聽得一頭霧水,這怎麼就無妨瞭?眼看大典在即,各府學子也已入住六合山,他隻能繼續硬著頭皮問:“可竹露……”

司危拂袖一掃,一排玉瓶整齊出現在桌面:“拿去吧,應該夠用,本座親自收的。”

每日寅時去竹海深處,先看看房中那睡得大夢不知何處去的人,再順便集些露水,並不費事,還很樂在其中。但管傢顯然不會明白當中這份推拉牽扯,甚至還覺得自己是不是聾瞭,否則怎會聽到如此於理不合之事,他萬分震驚地問:“仙主為何要親自去做,卻不吩咐由鳳公子來負責?”

司危踩著臺階往下走,稍稍搖頭,做出苦惱之態:“我吩咐瞭,你當他就會乖乖照做?隻怕又要鬧得不得安生。罷,去將衣服送過去,明日大典,由他來協助本座。”

管傢持續猝不及防:“啊?”

祭祀大典,流程何其復雜,一個連守林使應當收集竹露都不知道的人……管傢不受控制地開始耳鳴,頭疼得很,但也並不敢反駁,隻得躬身道:“是,我這就去告知鳳公子,明日他應當註意哪些事宜。”

司危擺手:“不必。”

管傢一愣,連這也不必?

“說瞭他也記不住。”

“……”

“本座自會提醒他所有流程。”

“……”

而瞻明仙主現場提醒的效果,還算不錯。祭祀當天,除瞭鳳懷月有些手忙腳亂,分不清甲乙丙丁,又失手打碎瞭幾盞琉璃燈外,整場大典還是十分順利地走完瞭。而一旦賓客散去,從人前回到人後,鳳懷月便立刻將身上莊重繁復的長袍一脫,再往司危身上瀟灑一甩,裹起清風一溜煙回到月川谷,並且在餘回尋上門時,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想見他!”

清江仙主明顯已經習慣瞭這一套流程,連勸都不帶勸:“好。”

“好”完之後,連夜禦劍回六合山當傳話筒。

“阿鸞說他不想見你。”

“本座也不想見他。”

就這麼過瞭兩個月,鳳懷月終於在某一天,無所事事,“不經意”地路過瞭金蟬城。

既然路過,自然要去餘府住上幾天,而他的奢靡行徑,在全修真界都赫赫有名,所以自打進府,就不斷有各種消息傳出,比如什麼長夜同醉,再比如什麼共遊星海,以及在天穹掛瞭一整夜的幻術大戲,總之又浪漫,又花錢。

眾人皆嘆,幸虧餘氏傢底子厚。

鳳懷月壓根不想出門。這一天,他躺在餘府一片軟綿綿的花田中,半截手臂擋在眼前,試圖遮住刺目暖陽,好好睡上一覺,卻反被人突兀地拎瞭起來。司危將人打橫抱著,又故意一松,成功換來懷中人的一句驚呼。鳳懷月一把摟住他的脖子,回頭急道:“等等,我的銀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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