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瞭。”司危說,“給你買新的。”
鳳懷月又道:“鞋。”
司危目光下移,看著衣擺下那一點白皙赤足,嘴角不易覺察地一揚。
鳳懷月往他的胸前拍瞭一巴掌,自己將膝蓋往回一縮,繼續道:“我明天還有一場花雨沒看。”
司危掌心結印,頃刻間潔白花瓣當空傾瀉,似千千萬萬蝴蝶飛舞,染得處處如雪生香,惹得全城一片驚嘆,他問:“夠嗎?”
鳳懷月被堆瞭滿領口的花瓣,撿起來笑著往他臉上丟:“下回不準氣我。”
司危微微挑眉,未置可否,顯然對於到底是誰氣誰這個問題,尚且存有不同意見。
餘回站在不遠處,雙手揣在袖子裡,頗為欣慰地目送兩人離開,而後又吩咐下人,把客房照原樣收拾好,等著鳳懷月下回再來住。總歸這樣的戲碼,隔三差五就要上演一回,兩人看起來還都樂在其中,如無意外,應該是要互相吵上百年千年。
三百餘年後的鳳懷月已經不記得這一切,司危卻記得,而深陷回憶並不是一件好事。他用兩根手指撐住額頭,微微按揉著脹痛的穴位,不願睜眼,又不得不睜眼。
漫天花海霎時化作滿目枯骨,大風蕭瑟,四野昏暗。一名枯骨兇妖正在用掌心掬著一點潔白幽光,戰戰兢兢地跪在他面前。
司危吩咐:“繼續去找。”
枯骨默不吭聲,連滾帶爬地離開,生怕晚瞭就會化成灰。司危將那點潔白按在自己心口,重新緩緩閉上眼睛。
“阿鸞。”
我的阿鸞。
……
鳳懷月在木材行裡挑挑揀揀,最後買瞭塊不怎麼值錢的好看木料。阿金看出他手頭不算寬裕,便主動提出下午去戲樓裡看看幻術,隻需要一壺茶水一盤瓜子的錢,就能熱鬧整整兩個時辰。
“也不遠,就在那,紅色木樓。”
戲樓的生意頗好,想進去還得排隊,阿金站在門口等空位,鳳懷月百無聊賴,到處亂看,餘光瞥見一樓大堂裡擺瞭許多幻術器具,便想進去瞧熱鬧,結果抬腿剛邁過門檻,突然就覺得渾身一麻,如遭雷擊一般不能動彈。
“仙師!”阿金見狀,趕忙過來扶他,一把攥住的卻不是手臂,而是一截……他納悶地低頭去看,就見衣袖下竟赫然露出一副白骨枯爪,頓時驚得面色煞白。鳳懷月卻已經趁著此時,咬牙後退兩步離開戲樓,拽起他匆匆往另一頭走去。
“仙仙仙師!”
“你別鬼叫瞭。”鳳懷月頭疼,“我這破爛命格,又是病又是傷,再添一個毒,也不算奇怪。噬身蠱,聽過嗎?”
“聽,聽過的。”阿金幹吞瞭兩口唾沫,“可是據傳隻有被枯骨兇妖啃噬過的修士,才會中這種蠱,仙師怎麼也……也著瞭道?”
“此事說來就話長瞭,不想提。”鳳懷月松開手,“徒增煩惱。”
按理來說,這得算阿金失職,因為戲樓是他提議去的。見鳳懷月像是被勾起瞭傷心往事,他也頗為內疚,便喃喃解釋道:“為瞭避免顧客使用幻術,影響臺上的表演,所以戲樓裡處處都設瞭破除幻術的符咒,我應當早些提醒仙師的。”
“你也不知道我這傷病。”鳳懷月坐在臺階上,活動瞭一下“咔咔”作響的手腕。
“仙師不必太過傷懷。”阿金小心翼翼蹲在他旁邊,“這毒蠱能解,肉身也能重新長出來,就是費錢,我聽他們說,好像十萬玉幣就能買齊所需仙藥。”
鳳懷月透露傢底:“我隻有六十枚玉幣。”
六十與十萬,這當中差距不如不算。阿金嘿嘿賠笑,又道:“好在仙師的幻術技藝頗高,我既看不出來,旁人也一定看不出來,反正這年頭,誰都大大小小有些毛病,不礙事。”
鳳懷月點頭:“有道理。”
兩人又聊瞭一陣,沒再去別處尋熱鬧,隻在小館子裡喝瞭兩壺酒,便各自道別。阿金這回的導遊營生雖說沒賺幾個錢,但他天生是個熱心腸,所以第二天還是不收錢地跑東跑西,幫鳳懷月去討瞭一張治噬身蠱的仙方。
十萬玉幣說少瞭,現在想要集齊藥材,價錢已經漲到十五萬。
午夜銀河橫貫,鳳懷月坐在屋頂上,看著天穹仔細算賬。
倘若自己也幹同阿金一樣的營生,一天能賺一個玉幣,那麼隻需要四百一十多年,就能攢夠買藥錢。而一想到自己竟然要兢兢業業,勤勤懇懇,準時起床,為他人忙前忙後,滿臉堆笑地過上四百一十年,他立刻就覺得頭昏腦漲,四肢僵硬,胸悶氣短,脊背發涼,算瞭,善吾生善吾死,舍生取樂亦算美事,活得太累不劃算。
他撐著腦袋,對三百年前的自己無聲嘆氣。
還是太年輕,不懂什麼叫精打細算,未雨綢繆。
哪怕你當時隨便在哪顆樹底下給我埋點錢呢。
作者有話說:
司危:什麼都不會,事事都需要本座替他操心,這份頭痛,你們能懂嗎?
管傢:可以不讓他幹的。
第6章
時間一晃就過去瞭二十餘天。
鳳懷月並沒有急於啟程去下一座城,他依舊住在魯班城的小客棧中,日日早出晚歸,有兩天甚至在外待到瞭午夜時分。小二見他進門時滿腳的泥土,滿肩的夜露,便一邊拿佈巾幫忙撣除,一邊笑嘻嘻搭話:“仙師又不小心踩進哪個機關瞭吧?照我說,還是得請個向導,反正又不貴。”
“也對。”鳳懷月道,“明日我就去看看阿金。”
“阿金這兩天怕是沒空。”
“為何沒空,他接瞭大主顧?”
“不是,阿金嫌當向導來錢慢,據說正籌劃著要到城外去破千絲繭。”
鳳懷月手下一頓,意外道:“他?”
“對,就是他,碰運氣唄。”小二道,“假如能像城東老吳那樣走運,前幾天恰好挑中一個滿是老弱殘妖的繭,隻消輕松兩劍,便能賺一萬玉幣,這好事誰不願?連我都心動。”
鳳懷月問:“所以你也要去?”
小二趕緊搖圓瞭手:“別!運氣好瞭,輕松兩劍,可這不是還有運氣不好一說嗎,萬一碰上個兇殘的,豈不是小命不保,不去,不去,我傢中還有父母妻兒要養。”
鳳懷月道:“阿金亦有父母妻兒。”
“情況不同。”小二提著燈,送他往後院的客房走,“阿金他……唉,也是被逼無奈。”
風吹淡瞭他的聲音,也吹得房簷下一串紅燈籠來回晃動,沒多久就迎來一場春雨,沙沙沙沙落瞭一夜,直到第二天還沒停。街上人人都撐著傘,行走時越發擁擠,鳳懷月坐在客棧高處往下看,滿城姹紫嫣紅的流淌傘面,倒也別致好看。
所以說,還得是外頭的花花世界才有意思。
臨近中午,城北一處普通小院裡,走出來一名身穿蓑衣的男子,他先是猶豫片刻,而後才慢吞吞,一步三回頭地朝著城外走去。出城後,又熟練攀上一座廢棄機關亭,操縱方向,破風破霧,最終停在城郊那片浮動的千絲繭處。
雨未停歇,被斜風一吹,身上穿的蓑衣其實也擋不住幾分濕意,他幹脆一並脫瞭,鬥笠一摘,正是阿金。就如客棧小二所言,挑選千絲繭這種事,純粹靠命,所以他也專門為此做瞭幾分準備,特意購得一張符咒,想靠著這個,給自己博些好運。
身後忽然有人問:“有用嗎?”
四野寂靜處全神貫註時,猛地聽到這麼一聲詢問,阿金被嚇得不輕,像個兔子一般直直蹦起身。鳳懷月趕緊後退兩步,免得被他手中長劍胡亂刺中,口中安撫:“是我是我,你先別緊張!”
“……仙師?”阿金稍稍松瞭口氣,心臟怦怦跳地問,“你,你怎麼會在這?”
“我昨晚聽客棧小二說瞭你傢的事。”鳳懷月接住飄浮在空中的符咒,“恕我直言,倘若這玩意當真能選中好攻破的千絲繭,就不會賣出一銀十張的價。”
阿金沮喪地說:“我知道。”知道歸知道,可至少能尋得幾分安慰,聊勝於無。
他傢中發生的事,其實也不是什麼稀罕事,無非就是前兩天孩子忽然生瞭病,一傢人卻湊不出診金。鳳懷月問:“你有沒有想過,倘若此行出事,傢中父母妻子,還有另一個孩子,該以何為生?”
“我兄長會照顧父母,我娘子她織佈做衣,還會做一些小機關,足以安安穩穩照顧好她自己。”阿金道,“小錢是不愁的。”
鳳懷月點頭:“如此看來,你安排得倒也還算周全。”
阿金無奈地笑瞭一聲,又問:“仙師是專程來送我的?”
“也算吧。”鳳懷月拍拍衣袖上的水,“不過來都來瞭,我幹脆同你一起進去看看。”
阿金起初以為是自己聽岔瞭,結果轉頭就見鳳懷月已經躍躍欲試要往旁邊一個千絲繭內移動貴步,頓時倒吸一口冷氣,趕忙上前欲拉住他,卻遭反手一拽,整個人瞬間失重,被一股無形颶風卷得騰空飛起,耳邊呼嘯不絕,眼睛也無法睜開,最後隻能扯起嗓子喊出一聲綿延無邊的“啊”,用來宣泄心中驚懼。
“啊”完之後,兩人雙雙跌落在一片濕濘之地。
鳳懷月被吵得不輕,在地上坐瞭半天,也沒能從這哨子成精的餘韻中回神,腦仁子都在一起震。
“仙師!”阿金欲哭無淚,“你這……這也太魯莽瞭!”隻聽過有人蹭飯蹭酒蹭大戲,哪裡會有蹭著一起九死一生來送命,而且還要將我也拉進來?雖說我原本就是要進來的,但剛剛那道符咒選的分明就不是這個繭!
“魯莽歸魯莽,但至少我運氣好。”鳳懷月撐著站起來,“那是瞻明仙主的靈火嗎?”
阿金循著他的方向往過一看,原本耷拉著的苦瓜臉當即染上一層喜色:“是!”
不僅是,而且還很多,十幾簇幽藍色的火苗懸浮在半空中,像一片灼灼綻放的花,生命力旺盛得很。鳳懷月示意他暫時用乾坤袋收瞭靈火,又從袖中放出十幾張照明符,將這片漆黑地界照得亮如白晝。
阿金四下看看,道:“這裡與老吳說的完全不同。”
老吳就是前兩天那個僥幸掙得一萬玉幣的好命人士,據他所言,自己所進的那枚千絲繭內儼然一副破落農村之相,幾畝種有靈草的薄田,幾排爛糟糟的木屋,有的妖邪出門時都要拄拐杖。
阿金又道:“每一個千絲繭內的幻境,在初始時都是一片虛無混沌,後面會隨著當中所關押妖邪的心性,逐漸變成他們想要的,各不相同的大千世界。”
鳳懷月環視一圈,沒發現有何特殊,便道:“往外走走吧,或許你我也能撞大運,遇到一群一心隻想求死的省事好妖呢,畢竟我已經倒黴的這麼些年,而你最近的運氣也不大好,兩兩相加,否極泰來。”
阿金雖說還是對他稀裡糊塗拽自己的一把頗為不甘心,但畢竟事已至此,吵也無用,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兩人萍水相逢,相處不過短短三日,他肯定不會相信對方是無私地想幫自己,猜測或許也是想通過破除千絲繭賺錢買藥,也罷,有個幫手總歸是好的,便沒再吭聲。
這片樹林不大,兩人沒多久就走瞭出去。
阿金看著前頭,詫異道:“是沙漠?”
鳳懷月點頭:“是沙漠。”
繁茂森林的盡頭,居然是一片沙漠,阿金分析:“看來是個腦子不怎麼清醒,顛三倒四的妖。”
“也未必。”鳳懷月提醒,“你再往遠處看。”
視線的盡頭,是另一片新的樹林。阿金仔細分辨許久,看出門道,眼前這片沙漠,是被森林包裹於其中的,就好像是在原本和諧的世界中,突兀插入瞭另一個新的,小的世界。鳳懷月道:“兩地所彌散的妖氣並不相同,這片沙漠與整個千絲繭格格不入,應當分屬與不同的妖。”
幻境是隨心境而變。阿金不解:“所以住在此處的妖邪,心中的極樂聖地,難道就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
鳳懷月想瞭想,“嘖”一聲:“不大妙啊。”
阿金緊張起來:“仙師何出此言?”
“八成是個勤於苦修的妖。”鳳懷月扶著他的肩膀分析,“無心花花世界,一心隻想突破自身極限,所以才會給自己設想出這片鳥不拉屎的苦寒地,用來磨練心智,奮發圖強,爭取早日煉成絕世大妖!”
阿金:“……”
他聽出對方是在貧嘴,無語得很,不想搭話。
鳳懷月笑著拍拍他:“不要緊張,喏,來瞭。”
阿金回身,瞳孔稍稍一縮,就見方才還空無一人的大漠裡,突然就被搭出瞭一座茶棚。一名身穿佈裙的女子正在手腳麻利地收拾板凳桌椅,她面容姣好,幹起活來有模有樣,眉間還有一絲盈盈喜色,屬實不像個妖邪。
但也的確是妖邪,而且是大兇妖邪,心中怨氣濃厚,否則不可能幻出這片黃沙世界。
阿金當即就要拔劍,卻被鳳懷月一把按瞭回去。
“先等等。”
“等什麼?”
“這裡不止她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