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公子在司危出現的一瞬間,就哭著躲在瞭鳳懷月身後。按理來說,他是要比偶人鮮活許多的,但司危卻看也懶得看他一眼,沒有魂魄的一具幻象,同方才那個“自己”一樣,都隻是可笑的影子。
鳳懷月將馬錢子的故事挑重點描述一遍,又盡量面不改色地說:“這一重幻境的妖邪,腦子確實不怎麼清醒。”
司危看著躲在鳳懷月身後的人,問:“你是怎麼認識那隻旱魃的,說出來,我就帶你離開這裡。”
“真的?”小鳳公子探出一點頭,“是我偷偷把他帶進月川谷的,他受傷瞭,可憐得很。”
司危問:“何時帶的?”
小鳳公子答:“正月初三,大雪將遇仙橋壓垮那一天。”
司危點頭:“走吧,我送你去雙喜村。”
第24章
司危獨自走在前,鳳懷月則是帶著小鳳公子跟在後。這一路的景致越發如夢如幻,簡直美如旖旎仙境,哪怕隻是道旁小小一束銀花,也像是在頂端挑瞭星,開得閃亮璀璨。人人都道當年的鳳公子有多麼多麼奢靡,鳳公子本人卻是直到現在才有瞭概念,何為堆金積玉連城富,即便是在月川谷中扯幾根草,拿出去也是能換一袋錢的。
小鳳公子催促:“走快一些。”
鳳懷月卻不想走快,他想多看幾眼自己當初的傢,便道:“那馬錢子有什麼可著急成親的,你難道還怕他跑瞭不成?”
小鳳公子回答:“我不怕跑,但是我怕別人捷足先登,所以得抓緊些。”
鳳懷月滿心無語,被他拉著袖子一路小跑,戀戀不舍再回頭時,地上卻已經悄然燃起藍色的火,火舌飛速卷起千堆萬堆奇花異草,先如脫閘洪水一般貼地沖刷,而後又“轟”一聲直直沖上天際,迎風扭曲呼嘯著,將整個月川谷都焚成灰燼。
“……”
司危收起靈火,道:“看什麼?你似乎對本座頗有幾分不滿。”
遠沒看夠月川谷的鳳懷月:“回仙主,沒有的事。”
司危“哼”瞭一聲,大發慈悲地放過瞭這份油嘴滑舌,鳳懷月則是想,燒我傢你還挺有理。
三人再回雙喜村,便沒有瞭“吃喜宴”的喧鬧聲,因為小娃娃們已經化為地上一堆又一堆焦脆的妖骨,轎夫們則是仍蹲在轎前,悲悲切切地捧著已經半幹癟的假臉,小鳳公子哪裡見過這兇殘陣仗,當場就要尖叫,而鳳懷月是深知自己嗓門有多高的,於是他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對方的嘴,命令道:“想成親就快點上轎,想想你的馬兜鈴!”
小鳳公子糾正:“他叫馬錢子。”
鳳懷月:“……對不起,馬錢子。”
小鳳公子別過頭,一臉嫌棄地往紅轎旁邊走,轉頭卻見司危已經先一步坐瞭上去,他自然又不高興起來,直到被鳳懷月連推帶拉地扯上綠轎,還在小聲罵:“狗東西!”
鳳懷月提議:“說點高興的吧,比如說你當初是如何救下的馬錢子?”
小鳳公子道:“就是有一年的正月初三,我晚上本想出去赴宴,結果卻看到他正在月川谷外撿東西吃,腿還斷瞭一條,老實極瞭,我一見他,就覺得又可憐,又喜歡,肯定是要救的。”
“然後就讓他住在瞭月川谷中?”
“對呀,有他在,我高興得很。”
鳳懷月沒有問他為何高興,因為不用想,肯定會換來一番“老實人過日子”的辣耳朵言論,不如不聽。雪夜撿旱魃的事應該是真的,而且撿的這隻旱魃的性格應該是極度自卑而又扭曲的,畢竟應該沒有哪個正常的腦子能意淫出這麼一個美人受辱,遭人嫌棄,最後不得不下嫁於他這個老實人的故事。
因為這回有瞭“新人”,所以大傢很順利就抵達瞭山腳下。鳳懷月跳下轎子:“瞻明仙主。”
司危轉過身看他。
鳳懷月道:“那位鳳公子咬牙切齒,狠狠罵瞭一路仙主。”
小鳳公子全由幻境大妖的心魔所化,他的恨,就等於幻境大妖的恨。鳳懷月繼續道:“但罵歸罵,這一重世界的大妖,應當是對仙主極為懼怕。”
司危道:“廢話可以不必說。”
鳳懷月依言直奔重點:“所以倘若仙主現身喜宴,哪怕有鳳公子在,他大概也不敢出現。”
這其實很好明白。因為即便是在幻想中,這個大妖竟然也不敢替他自己想出一個兩情相悅的正常故事,依舊如在現世中一樣,深深恐懼著司危,他在陰暗處窺視著高不可攀的大美人,愛得如癡如狂,拼瞭命地想將兩人天差地別的條件配平,最後絞盡腦汁,終於給自己找出瞭“老實”這個優點。
可單憑著老實,也是遠不足以將絕世美人娶回傢的,那倘若美人明珠蒙塵,跌進泥巴地裡,成為人人嫌棄的過氣玩物呢?人人嫌棄,自己卻不嫌棄,一個不嫌棄那些不堪過往的老實人,又肯踏實過日子,美人還有什麼可不願意?
於是這個詭異的幻境便由此成形。大妖盼望著司危能將鳳懷月囚禁,虐待,折磨,好讓他從此再也不敢尋歡作樂,再也不敢喝酒吟詩,隻在日復一日的痛苦中,期盼著能由自己這個老實人救他出苦海。
鳳懷月道:“最荒謬的是已經過瞭三百年,他竟還沒能在這個全由他主導的世界裡成上親。”
連想都不敢想,這份膽怯與自卑是何其可笑,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懼怕,他能想象出司危虐待鳳懷月,卻想象不出司危要如何才能放瞭鳳懷月,更不敢想象自己要怎麼從司危手裡將人帶走,他或許連靠近月川谷的勇氣都沒有,所以隻能日復一日地安排轎夫守在雙喜村,盼望著鳳懷月能自己逃出來,主動爬上轎。
鳳懷月沒將剩餘的話說完,在那大妖心裡,可能還盼著美人在外逃時,能順便替他一劍刺死仇敵,再帶走月川谷的如山金銀。
為瞭能讓大妖有膽子出現,司危沒有坐轎,他選瞭另一條小路走。
鳳懷月則是帶著小鳳公子,在喜婆的簇擁下上瞭山。
新人已到,那麼接下來總該開席瞭吧?仍舊沒有,因為還要有一大群碎嘴男女圍上來,拉著新人說一番新郎官有多麼老實,多麼可靠,願意不計前嫌地娶你,又是多麼寬宏大量,將來可得好好對他,周圍賓客也是滿臉嫌棄地對著美人指指點點,說四道三。小鳳公子則是在這一片指責中,又自卑,又愧疚,又感動,連連點頭,看起來恨不能立刻挽起袖子替這位願意娶自己的老實人洗衣做飯。
鳳懷月站在人群外,覺得自己已經要恐“老實人”三個字,但仔細一想,老實人其實是沒錯的,錯在於這個大妖他壓根就不是個老實人,隻是個自卑的腦殘,而且還惡毒得很,讓司危施刑,讓客人說教,所有的“惡”都是旁人在做,他隻負責在最後登場,與美人成親。
惡心得要死啊!比那在酒缸裡泡著的皇帝還要惡心上成千上萬倍。鳳懷月掏出手巾一頓猛擦手,我三百年前怎麼就眼瞎手賤地救瞭這麼個猥瑣貨?
而喜宴這陣也總算要開始瞭。
“新郎官來瞭!”席間有人歡歡喜喜地喊。
鳳懷月迅速扭頭,就見一人正騎著大馬,身披紅綢地從另一頭緩緩而來。他身形魁梧,樣貌堂堂,腰間掛有一把長劍,很是英武。這亮相方式倒與鳳懷月所想不同,因為馬錢子,旱魃,這二者結合起來,好像無論如何都不該是這種長相。
小鳳公子此時已經被蒙上瞭一張蓋頭,被喜娘牽著,等著拜堂成親。鳳懷月後退兩步讓開位置,免得等會司危大開殺戒時,又濺自己一身血,但左等右等,等得新人都被簇擁著送進瞭洞房,現場竟然還是喜慶萬分,無事發生。
司危道:“他不是大妖。”
鳳懷月被這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來的人嚇瞭一跳:“……啊,不是大妖?”
洞房裡,小鳳公子坐在床邊等著,片刻之後,屋門被推開瞭,一個穿著紅衣的身影擠瞭進來,果然不是方才那人。他頂著一頭稀疏的頭發,身形佝僂,皮膚幹癟,五官分佈也不算均勻,站在床前半天,隻高興得連連喘氣,卻不敢掀開美人的蓋頭。
鳳懷月隱在暗處看著這副猥瑣面容,覺得自己快瞎瞭,於是扭頭問:“瞻明仙主為何知道方才那個是替身?”
司危道:“因為在雙喜村被鐵釘穿手的老嫗,是忘川河畔的浣洗婆。”
浣洗婆在河水中洗著胞衣,洗得次數越多,嬰兒在出生時容貌也就越好看。鳳懷月恍然:“怪不得他恨得要捏一個假婆婆出來,再安排壯漢去捶人傢的手。”長成這副尊容,確實不像是洗過的,不僅沒洗,可能胞衣還被踩瞭兩腳。
旱魃木樁子一般在床前站著,胳膊握著喜秤在空中哆嗦,但就是遲遲不往前伸。
鳳懷月道:“他還是不敢。”即便面前坐著的美人已經被千萬人唾棄,他也依舊不敢。果然,片刻之後,又是小鳳公子主動開口,問:“你怎麼不動呀,難道還在嫌棄我嗎?”一邊說,一邊伸手自己去扯蓋頭,但手還沒碰到佈,人卻忽而化成一片幻影。
旱魃震驚地瞪大瞭眼睛:“阿——”
話音未落,臉就被打得狠狠一歪,人也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司危走出陰影,道:“阿鸞這兩個字,也是你能叫的?”
看清來人後,旱魃臉上浮現出巨大的恐懼:“瞻,瞻明仙主!”
“是本座當年疏忽。”司危咬牙,“說,當年你是怎麼混進去的?”
“我……我,沒有混,是鳳公子帶我進去的。”幻想被打散,旱魃不得不回到現實,他哆哆嗦嗦道,“那天在下大雪,他見我又餓又傷,就讓人把我帶進月川谷,吃瞭點東西。”
“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再也沒有管過我。”
當時正值新年,月川谷裡每一個人都忙得團團轉,鳳懷月更是早晚兩頓宴,天天衣服都換不完,朋友見完一群還有另一群,整個人花蝴蝶一般飛來飛去,哪裡還有空閑腦子去想其他,估計就算有人告訴他後山有隻旱魃,他都要茫然地回憶上半天,哪兒來的?
於是旱魃就在月川谷裡找瞭個洞,偷偷摸摸住下瞭。
第25章
一住就是五年。
在這五年間,他躲在最陰暗的角落裡,無數次遠遠看著鳳懷月,卻始終不敢靠近。隻有一次,隻有那一次,當月川谷裡開滿瞭粉色的絨花時,鳳懷月也不知又在哪裡喝醉瞭酒,走著走著睡在瞭花蔭下,距離旱魃的藏身地隻有不到三丈的距離。
但他仍舊什麼都沒做,或者說是沒機會做,因為司危當時也來瞭絨花田。
旱魃繼續抖若篩糠道:“然後我就眼睜睜看著鳳公子與仙主……親熱。”
角落傳來“咣當”一聲巨響,旱魃被嚇得神魂出竅,司危也不滿地轉過頭,鳳懷月手裡緊緊攥著被打翻的銅盆架子,同樣五雷轟頂得很,什麼叫眼睜睜看著我與他親熱,我為什麼要同他親熱?
司危道:“將你的下巴收回去。”
鳳懷月十分艱難地閉上瞭嘴。
旱魃道:“後來我就經常去那片花田等著。”
或許是因為他常年以月川谷的極品仙草為食,掩蓋瞭身上的僵屍氣息,竟然一直沒被任何人發現。鳳懷月有一陣的確很喜歡去後山玩,司危自然也時常陪著,他問:“你還看到瞭什麼,聽到瞭什麼?”
旱魃道:“看到……看到仙主與鳳公子一起倒在花叢中,還聽到鳳公子一直在笑。有一回,鳳公子一個人來瞭後山,像是在生氣,又吩咐弟子說不許放仙主進谷,我便想要出去……好離他更近一些。”
結果躡手躡腳剛走瞭沒兩步,鳳懷月卻突然轉瞭個身,旱魃被驚得轉身就跑,這回鬧出的動靜太大,終於暴露行蹤,月川谷的弟子紛紛追瞭過去,就這麼將他趕到瞭谷外,後來旱魃又混在鎮妖塔下的那群妖邪中,被修士所擒,丟進瞭這千絲繭。
“我並沒有做過什麼惡事。”他窩囊地蜷縮著,嗚嗚咽咽地說。
司危並沒有理會他,隻是抬掌虛空一握,旱魃登時慘叫出聲,他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滾,不消片刻,便被司危從肚腹內生生剖出瞭一堆透明的傀儡絲,它們看起來就像是蛛絲,在空中隨風飄動。
司危道:“一根傀儡絲,便是一條修士的命,你吃得腹大如鬥,倒也敢自稱未曾作惡!”
惡行被揭穿,旱魃反而拔高聲調,激動道:“那是因為他們該死!他們……都長瞭一張好看的臉。”
好看的臉,卻沒有長在自己身上,所以他們就該死。那些在陰暗角落裡日積月累攢下的欲望與自卑,待出谷之後,全部都變成瞭近乎於瘋狂的嫉妒與仇恨。旱魃喃喃地說:“但是鳳公子後來卻死瞭,死在瞭枯爪城。”
血從他的肚腹處滲瞭出來,房屋也開始微微震動,鳳懷月原本以為這是大妖將死,千絲繭要崩塌的前兆,可下一刻,司危卻猛地拔劍一掃——
“轟!”
隨著一聲巨響,房子頃刻四分五裂,在屋頂飛出去的剎那,鳳懷月清楚地看到,漫天滿地的僵屍正在高高躍起,然後如急雨般朝著這裡紛紛壓來!
“鳳公子就是這麼死在枯骨之下的!”旱魃操縱著所有傀儡,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也應該這麼死!”
他的頭被司危一劍砍上瞭天,但身體卻依舊控制著傀儡絲,在千絲繭內的這三百年裡,旱魃將他自己也煉成瞭一具大傀儡,傀儡隻要還能有一根手指在活動,就不算死,而自己不死,司危就會被永遠囚禁在這千絲繭中。
腦袋滾在鳳懷月腳邊,仍在呵呵地笑著,口中還在怨恨地說:“憑什麼,憑什麼你就能對他為所欲為,你親他,你每說一句話都要親他。”
鳳懷月後退兩步,揮劍砍落兩名僵屍。
腦袋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那些令他痛苦的舊年畫面,心中高不可攀的白月光被別的男人摟在懷中,肆意輕薄,他親眼看著他的手放在他身上,看著兩人如交頸鴛鴦般親昵,司危,司危,他雙目暴凸,道:“殺瞭他,給我殺瞭他!”
僵屍徹底沖垮瞭房屋。
鳳懷月也被這股濃厚的怨氣沖得胸口發悶,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瞭兩步,而後便因為背部的劇痛,一頭栽向地面,短暫地失去瞭意識。
剩下的隻有夢境。
夢到瞭月川谷,也夢到瞭司危,夢到潮濕花田裡處處都是露珠,而自己就伏在他身上,不顧形象吻得天昏地暗,簡直像是要將對方生吞活剝瞭一般,直把呼吸纏瞭個亂七八糟。
——最後是被活活纏醒的。
他猛地坐瞭起來,驚魂未定捂住心口,過瞭許久,方才分清現實與夢境。千絲繭並沒有被擊碎,他依舊坐在一片凌亂的喜宴現場,司危則是正在另一側閉目調養,臉色看起來有些發白,像是虛耗過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