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聽聞驚風 第24節

作者:語笑闌珊 字數:5779

司危的視線落在她兩條木腿上,又順著木腿一路上移,冷冷道:“在本座眼皮子底下用易容符,你膽子不小。”

春花姨嘆瞭口氣,卸瞭自己的易容,行禮道:“見過二位仙主。”

餘回驚訝道:“紅鳶夫人?”

司危眉心一跳:“怎麼又是你藏瞭阿鸞,他人在哪裡?”

“鳳公子已經走瞭。”春花姨道,“他看起來慌亂得很,還說我倘若與仙主有仇,這陣子最好也躲一躲,我沒聽懂,可還沒來得及問,鳳公子就沒瞭影。”

司危深吸一口氣:“都隨我來!”

待這一大群人走後,春花姨方才看向餘回,不解道:“仙主,這……”

餘回告訴她:“阿鸞受過重傷,記不清以前的事瞭,他聽信旁人鬼話,以為大傢要對他不利,所以一直在到處躲。”

“怪不得,我說過去的事,他一點反應都沒有,還問我他與瞻明仙主的關系究竟如何。”春花姨急道,“那可得趕緊把人找到,這黑市處處都是狼窩,哪裡是他應該待的地方?”

餘回道:“走吧,勞煩紅鳶夫人,先隨本座一道去他的住處看看。”

那間地下暗室裡一片凌亂,司危伸手拿起桌上紙條,又看瞭看屋頂上罩著的被單,東一塊西一塊,正兜著不斷撲簌掉落的灰塵。自己前幾天分明走過這裡,還買瞭十匣海珠,若買完之後,繼續站在這裡等……他閉上眼睛,強行壓住內心深處的情緒,吩咐道:“繼續找。”

仙督府與六合山的弟子浩浩蕩蕩湧入三千市,自然引得眾人議論紛紛,大傢雖然不明其中原因,但也知道最近是該規矩些瞭,於是青樓賭場統統關門,血腥殺戮的表演與買賣也暫時停止,就連賊頭也將手下的小毛賊們召集回傢,找瞭個先生裝模作樣教學。

鳳懷月來到三千市的出口,伸長脖子小心打量。他原本擔心這裡會守衛森嚴,卻沒想到竟然一個弟子都沒有,可沒有弟子,也很古怪,簡直明晃晃寫著有詐。搞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隻能蹲在地上長籲短嘆,還要被地痞騷擾,對方踢瞭他一下,道:“怎麼,偷瞭東西想出去,又怕被搜身?”

鳳懷月懶得理他。

地痞道:“五個玉幣,我包你出去。”

鳳懷月心裡一動,站起來問:“你有門路?”

地痞一拍胸脯,表示,沒問題!

強龍難壓地頭蛇,鳳懷月被說服瞭,他爽快付錢,跟隨他一路走到另一個出口。但那裡是有看守的,鳳懷月遲疑:“能出去嗎?”

“能!”地痞擼起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就沖瞭上去,將看守往懷裡一抱,大喊:“快點跑!”

鳳懷月受驚不淺,稀裡糊塗還真往前跑瞭兩步,轉頭卻見地痞已經被看守放倒,隻好又轉身折返。身後“站住”聲響成一片,他欲哭無淚,覺得自己這腦子是當真不好用。氣喘籲籲鉆進一條小巷道,推門想要躲一躲,卻見幾十名少女正被捆在院中,含淚驚恐地看著自己,隻好又將腦袋伸出院門,大喊瞭一聲:“我在這兒!”

看守循聲而來,鳳懷月徒手翻過墻,繼續向著更幽深的巷子裡鉆。風使得他的氣管又痛又辣,嗓子也幹,黑市裡的結界實在太多,等他停下腳步,抬頭再看時,已經連天色都隱沒瞭。

看守並沒有再追上來,他靠著墻坐下,又累又餓又冷,還不知今晚要宿在何處,而這一切都是由誰造成的呢?答案是顯然易見的。

鳳懷月往對面墻上丟瞭個石頭,權當那就是瞻明仙主本人。

兩條野狗從地上彈起來,充滿敵意地看著他,嗓子裡發出“嗚嗚”震懾。小白氣勢洶洶地沖出去,將它們攆得落荒而逃,這才得意地乘風往回走。

然後它就被正在四面八方星星點點浮動的,藍色靈焰驚呆瞭。

意識到親爹可能就在附近,小白“嗖”一下,火速連滾帶爬鉆回瞭那個熟悉的溫暖懷抱。

但鳳懷月是看不到巷子外的靈焰的,所以並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依舊坐在原地出神。

看守稟道:“三位仙主,方才那人應該就是逃進瞭這一帶。”

第30章

巷子裡陰風測測,野狗成群,並不是一個露宿的好選擇。鳳懷月拍拍屁股站起來,準備到別處看看。他並沒有目的地,所以走得也很隨心所欲,東一腳西一腳,當中有一段還鬼打墻,抬頭眼前掛著個血紅燈籠,走過一大段,依舊是同一個燈籠。

“公子。”一名青衣女子如魅影悄然出現,她靠在燈籠下,手裡握著一把團扇來回扇,“想進來就進來,何必三回五趟地假裝路過,都來瞭三千市,難道還要端著這點假正經嗎?”

鳳懷月解釋:“姑娘誤會瞭,我隻是找不到出去的路。”

“找不到路,那就說明老天想讓公子留下。”青衣女子走上前,單手勾住他的一點衣領,咯咯笑著,一步一步往後退。在她身後,一扇朱紅木門悄然開啟,鳳懷月往裡一瞥,就見滿院碧綠瞳孔,正在如螢蟲般明滅。

青衣女子舔瞭舔唇,連遮掩都懶得遮掩,分叉的舌尖“嘶嘶”響著湊近這倒黴路人。鳳懷月側身躲過,他並不想鬧出太大動靜,但這處蛇妖洞穴確實要比野狗巷子強,於是便拍拍小白,示意它出來幫一幫老父親。

小白並沒有動,反而往衣襟處鉆得更深瞭些,在肚子那裡頂出來一塊。

鳳懷月隻好將左手伸進去親自掏,另一隻手還得捏住蛇妖已經幾乎要舔上自己側臉的舌尖,此舉自然引得對方勃然大怒,她的頜骨“咔咔”響著,整個下巴如脫臼一般掉瞭下去,血盆大口中散發出腥臊氣味,正欲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撕成碎片,嗓子卻傳來一陣焦痛!

慘叫聲被烈焰掐斷,她跌跌撞撞地往後退著,整個人從裡到外地燃燒起來,火苗殘酷啃噬著她的血肉,又如巖漿般從眼眶中流淌出來。鳳懷月站在離她不遠處,看得心底發麻,他原本隻想讓小白困住對方,卻沒想到會燃起這場瘋狂大火。滿院蛇影也被嚇得貼在墻根,一團瑩白的火掛在鳳懷月衣擺處,隨著他後退的腳步而飄來蕩去。

你不是應該在她身上嗎?鳳懷月疑惑地將靈焰拈起來,又抬頭看瞭一眼正在被烈焰懲戒的女妖,火焰邊緣正泛出一圈幽藍微光,並不是小白所為。

不是小白,那就是……他的心驟然提瞭起來,而風也像是在這一刻停止瞭,唯一能清晰聽到的,隻有骨骼被烈焰燒成灰燼的聲音。小白一寸一寸挪著,終於順利鉆回衣襟。滿院蛇影則是一直驚悚看著院門口的方向,到後來,它們像是受不瞭這種壓抑的折磨,竟主動爬進烈焰裡,將自己給燒瞭。

黑色寬袖像一支巨大鴉羽,輕輕搭瞭過來。

鳳懷月險些緊張吐,他本能地拔腿想跑,卻被人一把拉住,鼻尖重重撞上一片寒涼,頭暈眼花間,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易容符與面具便被雙雙撕離。他心裡慌亂一片,又不得不抬起頭,終於被迫對上那雙幾乎被血絲爬滿的眼睛。

司危目光怔怔,看著近在咫尺的戀人,一時間竟有些分不清夢與現實,他整個人像是被這張臉抽走瞭魂魄,全然不知自己正在做什麼,隻在一片渾渾噩噩裡,想起瞭月川谷的歡宴,想起瞭枯爪城的陰雲,千般往事在此刻都如夢般懸浮,又被眼前火海切割成碎片。他沒法將它們重新拼接起來,也就沒法思考,隻能死死攥著懷中人。

鳳懷月側頭躲過他的呼吸,餘光看到門口正站著餘回與彭流,更是呼吸一滯,當年的自己究竟有過何等驚天動地之壯舉,竟然能讓三位仙主一起來抓?他實在想不起來任何往事,若強行去想,隻能換來如被蟻噬的細密頭疼,而眼下這種疼就越發明顯,後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緊張過瞭頭,額上又滲出細細一層汗,臉也有些發白。

餘回提醒:“夜露寒涼,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先帶阿鸞回去吧。”

司危一語不發,用寬袍裹住懷中人,將他帶入停在半空的木鳥。

木鳥腹內中空,地上鋪著厚厚的毛皮,但機關縫隙裡仍舊有風不斷吹進來。鳳懷月被他抱得全身骨頭都要擠在一處,全無掙紮餘地,頭疼,背疼,手腳冰冷,胃也不停抽搐,滋味可謂一言難盡。司危在冷靜下來之後,總算覺察到懷中人正在哆嗦,於是捏著那冰冷的指尖,讓靈焰將他整個包裹起來。

暖是暖瞭,但又暖過瞭頭,大傷未愈的琉璃美人難伺候得很,他被活活烤出滿身汗,到下船時,整個人也成功發燒起來,但燒一燒並無壞處,他一邊趴在司危懷中,半死不活地咳嗽著,一邊琢磨,能昏多久是多久。

臥房內,餘回用兩根手指試瞭試他的脈象,道:“不是一般的虛,怕是受不住補魂的苦。”

“人既回來瞭,倒也不急於這一時片刻。”彭流低聲道,“虛不受補,下不得猛藥,先慢慢調養著吧。”

鳳懷月躺在床上,一半是真的昏,一半是裝的昏,他能覺察到有人正在替自己擦拭額頭虛汗,至於這個“有人”究竟是誰,不用想也知道,於是越發堅定地閉著眼睛不肯睜開,慢慢的,也就真睡著瞭。

一睡就是半夜一天又半夜。子時,窗外沙沙下起瞭雨,鳳懷月迷迷糊糊推開被子坐起來,想下去喝水,卻被人一把握住瞭小腿。

“要去哪?”司危問,“地上冷,我抱你去。”

鳳懷月被驚得魂飛魄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哪。屋子裡亮起一盞燭火,發出淡而溫柔的光,司危坐在床邊,他換瞭身輕薄些的衣袍,看起來並不如平日裡那麼高高在上,但鳳懷月還是火速收回瞭自己的腿,半天憋出一句:“不必。”

司危起身給他倒瞭杯水,直接遞到嘴邊。鳳懷月準備接杯子的手僵在半空,他稍微往後一縮:“多謝……我想自己喝。”

司危問:“怕我?”

鳳懷月看著他,腦海裡火速盤算要如何與這位三百年前的老情人相處,他已經信瞭當初兩人曾經“如狂”過,但問題是,現在的自己狂不起來,也不太想狂。

司危忽然俯身來親他,鳳懷月猝不及防,簡直頭皮炸裂,不管三七二十一,被子一掀就往外跑,這怎麼一上來就要重溫舊夢,我還在謀劃要委婉和你提分手。他拖起兩條虛弱的腿,沒跑兩步,就被司危拉瞭回去,眼看清白即將不保,隻能閉眼一巴掌呼上臉,聲音之清脆,司危卻在笑,他將臉埋在那溫熱的脖頸,笑得整個人都在抖。

“沒事。”他說,“慢慢就能想起來瞭。”

鳳懷月叫苦,那要是我一直都沒想起來呢?

“那也無妨。”司危咬住他脖頸處的一點皮肉,“我們回六合山,往後你喜歡什麼,我就給你什麼,你想去哪裡,我都寸步不離陪著。”

鳳懷月沒說話,在這種稀裡糊塗的局面下,他當然不準備回什麼六合山,而司危的動作還在繼續,他的吻細密而又滾燙,沿著脖頸一路落到胸口,鳳懷月被親得渾身不自在,於是胡亂將對方推開,裹著被子躲到墻角裝睡,琢磨要怎麼成功跑路。

司危並沒有離開臥房,他坐在床邊陪瞭整整一夜。鳳懷月醒瞭又睡,睡瞭又醒,最後實在熬不走床邊人,隻好硬著頭皮坐起來,道:“我想出去走走。”

床頭整齊疊著衣服,司危取過來,又去伸手脫他的寢衣,鳳懷月再度連滾帶爬逃下床,餘回剛走到院中,就聽到房間裡傳來“咚”一聲,推開屋門,見鳳懷月正坐在地上,趕忙上前將他扶起,問:“怎麼瞭?”

一個情債沒解決,又來瞭第二個,鳳懷月叫苦不迭,但好在自己並沒有愛這位仙主也“如狂”,單相思大可不必負責,於是他淡定站直,道:“不小心摔瞭。”

餘回手中捏瞭一把絢爛夏花,遞給他笑道:“給。”

鳳懷月心情復雜地接過來,又伸長脖子往他身後看,確定沒有第三位仙主來獻殷勤,方才微微松瞭口氣。倒是餘回主動解釋,說前日在黑市中那群被綁架的少女,已經查明是要被運往陰海都,背後牽扯出的關系網不小,所以彭流一時片刻過不來。

鳳懷月順勢道:“既然如此忙,那二位仙主不如也去幫忙,我這頭可以不用管,蒼生為重,蒼生為重。”一邊說,一邊就往房間裡跑,卻被司危拉住:“不是說要出來透氣嗎?”

“不透瞭,睡會兒。”透氣是要一個人待著,現在有你二位在此,別說透氣,能順暢呼吸都算我堅強。鳳懷月反手關上門,總算給自己爭取到瞭一點私人空間。他撿起地上的衣服穿好,想瞭想,又將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

餘回問:“人已經找到瞭,你是親自審,還是由我來?”

司危道:“我親自審。”

“那小丫頭滑得像一條魚,渾身都是心眼,聽說十句話裡,八句是假,說自己救瞭阿鸞,反倒要賞。”

鳳懷月皺眉暗想,小丫頭……紅翡?她既然被找瞭出來,那溟沉也就隨時都有暴露行蹤的風險,況且就算不暴露,自己被關在彭府當中,他十有八九也會主動找來。

跑瞭算瞭。

鳳懷月側耳聽著院外動靜,待兩人走後,二話不說推門就溜,結果卻被一道結界無情撞瞭回來。幽藍色的光芒如倒垂花瓣,正將這處院落圍得密不透風。

“喂!”他捂著鼻子,“憑什麼關著我!”

三百年前關我,三百年後還要關我,豈有此理。

他半件往事都沒想起來,但絲毫不耽誤照著往日路數熟練罵人,也不耽誤越獄的本事。

江湖不見,告辭!

第31章

鳳懷月並沒有逃成功,確切地說,他甚至都沒有跑夠十步路,就被從天而降的司危給拎瞭回去。掙紮無果,隻能不甘不願地問道:“你不是要去顧著蒼生?”

司危答:“顧著蒼生,並不耽誤抽空抓你。”

餘回站在一旁,疑惑看著被燒出大洞的結界,這與三百年前一模一樣的逃跑手法,當真是失憶瞭嗎?他這麼想著,又將視線投回鳳懷月身上,就見對方正在老實走路……那可能還是真的失憶,因為若換做先前的阿鸞,不說吵吵鬧鬧丟東西,至少也要抬腿踢上兩腳。

鳳懷月問:“我難道就不能出去走一走?”

“能。”司危道,“想去哪?我陪著你。”

鳳懷月一屁股坐在床邊,深刻反思自己這回為什麼要來魯班城,不來魯班城,也不必坐這種牢。他不說話,房間裡就一片寂靜,餘回拍瞭拍司危的肩膀,示意對方先出門。他對處理這種情況極有經驗,但那是三百年前的經驗,至於放在三百年後還有沒有用,得試瞭才知道。

“我們並不是不讓你出去。”待司危走後,餘回耐心道,“隻是你現在體虛傷重,就算要出去玩,也得先調養好。”

鳳懷月自然知道這個道理,但問題是假如自己不跑,溟沉就十有八九會找來,而鬼煞一族在修真界的名聲並不比當年的枯骨兇妖好上多少,他完全有可能剛一冒頭就喪命,畢竟那位瞻明仙主看起來是真的殘暴,並不像是一個願意好好講道理的人。

“還是你要出去見誰?”

心事被挑明,鳳懷月的眼神不自覺就一晃,餘回繼續試探:“是那位收留瞭你三百年的朋友嗎,他也在魯班城中?”

鳳懷月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溟沉這三百年間對自己撒過許多謊,甚至有意要將自己禁錮在那個小莊子裡,雖然目前尚且不知道具體原因,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溟沉與這三位仙主,尤其是與司危的關系,肯定是不好的,所以在自己將一切都弄明白之前,並不能對任何一方言無不盡。

司危靠在門外,靜靜聽著屋內兩人的對話。在床邊守著的兩天兩夜裡,他曾無數次用指尖仔細摩挲過那溫熱的皮膚,又抑制不住地用唇去描摹對方的唇,壓抑瞭三百年的情緒,從心的四面八方滲出來,壓得他不得不大口呼吸,狼狽落淚,又俯身一點一點去親自己落在對方臉上的淚水,最後將那溫熱的手胡亂捉起來,按在自己冰冷的側臉上。

他不願再重復得而復失的那些噩夢,甚至想現在就回六合山,在那裡豎起數萬道屏障,好將人永遠留在身旁。

鳳懷月道:“我確實想不起來以前的事。”

“你想知道什麼,我都說給你聽。”餘回替他倒瞭杯水,“不急。”

鳳懷月心想,那還是急的。他看瞭眼門外的影子,餘回瞭然,道:“三百年前,你們兩個可鬧騰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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