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聽聞驚風 第23節

作者:語笑闌珊 字數:5584

鳳懷月對夢貘:吃點好的吧你!

第28章

這處茶樓雖小,說書先生的故事卻比魯班城的幻術大戲還要精彩,黑市嘛,總要比外頭更無法無天一些,況且不夠曲折離奇的情節,大姨們也不愛聽。故事裡的美人要比現實中的美人難哄許多,十匣寶珠壓根入不瞭他的眼,人依舊像一陣無蹤的風,隨心所欲,跑得連影子都沒一個。

大姨感同身受:“學著點,對付男人,就得這樣。”

鳳懷月試圖掙開自己被握住的手:“好好好,但我也是男人。”

大姨名叫歐春花,別人都叫她春花姨,現在獨自在黑市經營著一傢巴蜀風味的小館子,雖然看起來慈眉善目又喜慶,但能在這種地盤做生意的,可找不出幾個善茬。聽完今日份的故事後,她提著裙擺往起一站,兩條光禿禿的木腿將地板蹬得“咚咚”響,又轉身招呼:“走,今天還是去大姨店裡吃飯。”

鳳懷月答應一聲,拎著籃子與她一道去集市挑魚買肉,自來熟得很。小館子裡有個單獨的小灶,鳳懷月坐在小板凳上幫忙燒火,春花姨一邊洗菜一邊問他:“你是在外頭得罪瞭人吧?才會躲到這裡來。”

“也不算得罪。”鳳懷月往灶膛裡慢慢添柴,“但確實有人在找我,我暫時不想讓他找到,所以來這裡待段時間,也好趁機將過去的種種關系理清楚。”

春花姨道:“種種關系,怎麼聽著像還是好幾段情債,與你這易容後的模樣可不搭,難不成底下還藏瞭個美人坯子?”

鳳懷月謙虛:“還可以,還可以。”

春花姨笑著罵瞭他一句,又叮囑道:“既然還可以,那就藏嚴實些,這三千市可不是什麼消停地方,放在外頭值錢的臉,在這裡隻能讓你倒黴,小心被人打暈瞭運往陰海都。”

鳳懷月聽到“陰海都”三個字,手裡的活稍微頓瞭頓,抬頭問:“是東海盡頭的陰海都嗎?我聽說那是一座巨大無邊的海島,一年到頭黑雲密佈,見不到一絲陽光。”

“就是那。”春花姨道,“你若覺得這三千市裡亂,陰海都就是被放大瞭幾百倍不止的三千市,四周海水一年到頭泛著暗紅泡沫,連風都是帶著腥氣的。他們對外說那是捕獵巨魚時滲出的血,可誰會信呢?算瞭,不說這些,過來搭把手。”

鳳懷月丟下柴火站起來。他是知道陰海都的,因為溟沉在這三百年間,曾去過那裡兩次,兩次都是為瞭給自己找藥,回來隻說不喜歡東海盡頭的雨與狂風巨浪,卻從來沒提過,原來巨浪當中還夾著血。

春花姨在他面前晃瞭晃手:“在發什麼呆?”

鳳懷月回神:“沒什麼,隻是忽然想起瞭一個朋友,也不知他現在人在何處。”

他猜對方在四處找不到自己的情況下,應該能想到往千絲繭裡追,隻不過那一片浮動的繭殼實在太多,會走錯不奇怪,話說回來,像司危那般能精準摸進雙喜村的才奇怪。而一想到司危,鳳懷月腦子裡就又開始生動浮現“愛我如狂”,心裡當即萬分崩潰,忍不住就問春花姨,有沒有什麼東西,吃瞭能睡踏實些,少做點夢?

“到瞭我這個年紀,失眠做夢才需要吃藥。”春花姨擺桌椅,“你睡不著,是因為心事沒解決,什麼時候心事解決瞭,自然就能睡安穩瞭。”

鳳懷月嘆氣,道理雖然是這麼個道理,但我這個情債,它不大好解決。

這一晚臨睡前,鳳懷月在心裡默念十幾遍不要做夢,不要做夢——結果並沒有什麼用,他不僅夢瞭,還夢得很是復雜。夢貘再度被撐的滾瓜溜圓,熠熠生輝蹲在枕邊,看起來裝瞭一肚子的不可言說。鳳懷月眼不見為凈,用兩根手指拈起它,瀟灑往自己腰間錦囊裡一丟,決定這回不看瞭,讓夢貘自己慢慢消化。

消化瞭,就無人知曉,無事發生。

“又出去啊?”剁豬肉的大哥已經很眼熟這個愛看熱鬧的新鄰居,主動同他打招呼。

“是。”鳳懷月又買瞭包炸排骨,道,“今天東三集有大戲,據說熱鬧極瞭。”

大哥聞言提醒他:“那裡扒手多,狗進去都要被薅兩把,你可得看好自己的東西。”

鳳懷月答應一聲,先跑去瞭春花姨傢中,那裡早就等著一大群婆婆嬸嬸,大傢今天都不去茶樓瞭,約好要一起去看大戲。東三集算是三千市的花市,當中有個現成的繁花高臺,一年四季灼灼艷艷,確實是個看戲的好地方。

彭流皺眉:“來的人要比我們想得更多。”

“來的人再多,也不會比整個三千市的人更多。”餘回道,“放心吧,這回隻要阿鸞肯冒頭。”

司危站在高處,也盯著繁花高臺。人潮正在一波接一波地朝這邊湧,小娃娃們伸出手,高高興興地搶著從天而降的花瓣,鳳懷月便也有樣學樣伸手去接,一片兩片三四片,接到之後,花瓣紛紛如雪化開在掌心,最後隻留一片茉莉淡香。

臺上鑼鼓敲得越發密集,眼看好戲就要開場,一個瘦小的男孩卻忽然轉身向外擠去,一個男人覺察出不對,往自己腰間一摸,立刻追上去氣急敗壞地罵:“小兔崽子,連我的東西都敢偷?”

他又高又壯,兩三下就撞開人群,將那小毛賊一把拎住。對方非但不心虛,還兇得很,梗著脖子罵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偷你瞭?”

男人不與他廢話,伸手往他兜中去掏,兩人在爭執搶奪間,一個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嗖”一下就飛上瞭臺,被易容後的餘回一把攥在手中。

春花姨納悶地問:“那是個什麼東西?”

鳳懷月也沒看清,他仔細辨認瞭半天,回答道:“那好像是一個夢貘。”

正說話間,被撐得要死要活的夢貘已經迫不及待吐出瞭夢境——

熟悉的大床,熟悉的身影,鳳懷月笑容凝固在臉上,他伸手往腰間慌亂一摸,發現那果然是自己的貘!

餘回也沒想到這隻夢貘肚子裡竟裝著六合山內殿,他來不及多想,一手掐住夢貘的脖頸,強迫其將夢境重新吞瞭回去,低聲對彭流道:“這是阿鸞的夢!”

彭流的視線迅速掃過花臺周圍熱鬧的人群,並沒有第一時間找出鳳懷月。臺下,春花姨問:“那是你的東西?”

鳳懷月一口否認:“不是。”

春花姨拉住他的胳膊:“那就繼續看戲。”

鳳懷月也知道現在沒法走,否則就會像方才那個小賊一樣,擠來擠去反倒引人註目。他心神不寧地站在原地,右手握緊金光罩。雖說自己在易容符下還藏有一張面具,但被蠱毒啃噬的白骨手臂卻沒法用其他手段遮掩,倘若此時有人降下一道強大到足以摧毀金光罩的法令……

他緊張萬分地站著,後背被汗浸得透濕,全沒心思繼續看戲。他生平最怕無聊,此時卻巴不得這戲能無聊一些,再無聊一些,好讓自己能混在散場的人群裡趕緊離開。

那名小毛賊被彭流親手拎到瞭司危面前。他這陣看起來老實多瞭,戰戰兢兢地站著,道:“就是……就是從一個穿白衣服的人身上偷的。”

“哪個?”

小毛賊伸長脖子在人群裡找,還沒找到,臺上卻又有瞭新的亂子,那隻被清江仙主死死掐住脖頸的夢貘,也不知是終於被撐破瞭,還是憋不住吐瞭,竟然又將夢境放瞭出來。大美人衣衫不整坐在床上,氣勢洶洶指著瞻明仙主的鼻子罵,我就沒見過你這麼卑鄙的人!

這畫面可比大戲好看得多,人群霎時沸騰起來,司危臉色一變,雙手猛地一攥,現場頃刻狂風獵獵,將香艷夢境吹瞭四分五裂,也將人群吹瞭個東倒西歪。

“咳,咳咳!”鳳懷月捂著嘴咳嗽,春花姨趁機拉著他往外擠,一邊擠一邊道:“趕緊走,趕緊走,這莫名其妙刮起來的妖風還不知是怎麼回事,怕不是要有麻煩,還愣著幹什麼,你們幾個,跑啊!”

於是周圍的人還真跑瞭起來。這頭一跑,另一頭的人不明就裡,也就一起跑,你往東他往西,禦劍的坐轎的乘車的,春花姨則是拉著鳳懷月鉆進瞭一個黑漆漆的洞,道:“走這,要更安全些。”

鳳懷月看不清路,也不想取出照明符,隻深一腳淺一腳跟著往前走。他心思全不在路上,因此也是過瞭很長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四周靜得可怕,停下腳步問:“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春花姨卻道:“先說說看,你為何會夢到我傢公子?”

鳳懷月驚愕:“……你傢?”

“不是我傢,難道還是你傢?”春花姨抱著手臂,“那肯定是你的夢貘,我能看出來。你這人不僅夢我傢公子,還將他夢得那般浪蕩不檢點,真是豈有此理!”

鳳懷月心虛辯解:“坐在床上而已,也並不算很不檢點。”

春花姨兩條木頭假腿往前“咚咚”一走,順利將他逼到角落,手中不知何時攥瞭根大棒子,恐嚇道:“你也覬覦我傢公子?”

鳳懷月扶住她的肩膀:“不覬覦,不覬覦,我對他隻是純純的仰慕。不如先說說,那怎麼就成瞭你傢公子,難道你是月川谷的舊人嗎?”

春花姨啐道:“你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倒是想進月川谷看看,你試試那幾位仙主能同意嗎?”

說著說著,她又氣起來,破口大罵道:“尤其是瞻明仙主,呸,小心眼得很,回回來我傢抓人也就算瞭,還要將鳳公子睡過的床也一並帶走,又從不肯給我傢具錢,簡直不要臉。”

鳳懷月:“……”

真是對不住。

第29章

春花姨仍舊上下打量著他,眼神狐疑:“所以你究竟是什麼人?六合山可不是隨隨便便誰都有本事進去的,你不僅進去瞭,看架勢還摸到內殿,偷窺到瞭我傢公子與瞻明仙主起爭執,竟仍有命能活著出來,這滔天的本事……”她一邊說,一邊步步逼近,想要看清對方的臉。鳳懷月被她逼得後背恨不能陷進墻皮裡,躲無可躲,隻好舉起手投降道:“好好好,我說,我是個賊。”

話還沒說完,腦袋就挨瞭一棒子。春花姨罵道:“還不肯說實話?方才少說也有上千人看到瞭那隻夢貘,消息傳到外頭,幾位仙主定會將整個三千市都翻上一遍,到那時,可就是仙督府的人來查你瞭!”

鳳懷月心裡暗暗叫苦,覺得自己怎麼到哪裡都躲不久。他盤算瞭一下再度跑路與幹脆擺爛被抓的後果,問她:“你傢公子與瞻明仙主,兩人究竟是哪種關系?”

春花姨回答:“哪種?我傢公子被豬油糊瞭心的那種,憑他當年的風流才貌,想要什麼樣的佳人沒有,卻偏偏成日地與那黑面煞神糾纏不清,連我多說兩句,他都要心疼地去護著。”

鳳懷月扶墻站穩,心情復雜地想,原來三百年前我當真愛他如狂。那麼現在就隻剩下瞭一個問題,他盡量面不改色地問道:“那瞻明仙主呢,對你傢公子又是何種態度?”如果隻是逢場作戲,那就太好瞭,如今我失憶,他不愛,大傢正好相逢一笑,無事發生。

春花姨道:“瞻明仙主,我就沒見過那麼詭計多端的男人,一天到晚就知道買珠買玉買寶石,將人往六合山裡哄,偏偏我傢公子就吃這一套,回回被騙得五迷三道,你說氣不氣人?”

鳳懷月當即拍板下結論:“隻是送送東西?那依我看,這也瞧不出幾分真心!”

春花姨斜睨:“你若在三百年前就有這覺悟,何至於將我氣出毛病。”

鳳懷月:“欸?”

春花姨拍瞭他一巴掌,忍不住笑罵道:“我都說瞭,旁人可沒本事進六合山內殿!前兩天外頭人人都說瞻明仙主救下瞭公子,我還不信,沒想到竟是真的。”她一邊說,一邊幹脆利落地卸除易容,露出一張明艷美麗的面孔,又道,“公子這還認不出我嗎?”

鳳懷月完全沒有阻止對方的機會,就這麼被迫重逢故人,他腦海裡一片漿糊,壓根想不起來這名美艷婦人的身份,但眼見對方那豐腴的身材已經朝自己熱情壓來,隻能被迫一抱,道:“但我當真不是那位鳳公子。”

“胡說!”春花姨道,“這張臉雖變瞭,愛看熱鬧的性子,愛吃的菜色,可是一樣都沒改。讓我猜猜,是又同瞻明仙主吵架瞭,所以易容跑來三千市裡躲著他?我就說,好端端的突然唱什麼大戲,敢情是為瞭騙你出去。”

鳳懷月依舊堅持,不是,我真的不是。

春花姨道:“那你將易容撤瞭,也給我瞧瞧。”

鳳懷月在這方面是不會扭捏的,他爽快將易容符撤去,再度露出那張紅黑粗野的面孔。春花姨睜大眼睛湊近看,看瞭半天,忽然用尖尖的紅指甲往上一挑,那張面具登時翹起一個小角——最樸素的易容手法,往往也隻需要最樸素的攻破方式。鳳懷月大呼輕敵,轉身想跑,卻被春花姨一把壓住,右手輕松一撕,這下便再也藏不住瞭。

鳳懷月:“……”

春花姨雖說早已認出瞭他,但現在千真萬確看到臉,依舊有百般滋味湧上心頭,也不知這久別重逢是該笑還是該哭。鳳懷月捂著臉在地上蹲瞭一陣,見對方沒動靜,便抬頭一瞄,就見她正紅著眼眶看自己,像是高興極瞭,又像是傷感極瞭。

“我還當再也見不到公子瞭。”她說,又拉著他站起來,嘆氣道,“當年那事,我就該早些聽公子的,千不該萬不該與姐姐聯手去包庇那畜生,結果不僅連累公子,還害的整個白傢覆滅,姐姐命喪黃泉,我也……”她敲敲自己的假腿,“算是報應。”

聽起來像是一段慘烈往事。鳳懷月不勸也不是,勸又不知該從何勸起,他並不清楚對方的身份,所以也不想過早暴露自己失憶的事實,隻能籠統安慰一句,都過去瞭。

“不,遠沒有過去。”春花姨恨道,“我一直隱姓埋名躲在這三千市裡,就是知道那畜生定然還會再來,這回我可不會讓他再跑瞭,哪怕豁出去,也得給姐姐報仇!”

此時又有人下瞭暗道,聽聲音正在朝這邊過來。春花姨來不及多言,匆匆一把拉起鳳懷月,帶他向另一頭跑去。她對這一帶顯然極為熟悉,左拐右拐,兩條木腿行動如風,不多時便回到地面,回到瞭熟悉的巴蜀小菜館。

鳳懷月重新戴好面具,道:“我得走瞭。”

春花姨問:“去找瞻明仙主嗎?”

鳳懷月猶豫瞭一下,搖頭。

春花姨此時情緒已經平穩瞭許多,見他面色憂慮,便又笑著逗弄:“說說,這回兩個人又是因為什麼吵瞭起來?”

鳳懷月道:“說來話長,對瞭,倘若瞻明仙主與你有仇,這兩天最好也躲一躲,免得被他尋上門,告辭!”

“什麼愁……欸?”春花姨看著他匆匆離開的背影,也是皺眉,這怎麼,性格像是與先前完全不同瞭?

鳳懷月一路回到地下暗室,將那不多點的錢財全部裝回乾坤袋中,又給紅翡留下一張“先走一步”的字條。他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但肯定得先離開這裡。

天色已暮。

偷夢貘的小賊拿著畫師新繪的畫像,道:“對,就是他,那個人就長這樣。”

“去找!”司危吩咐。

眾弟子領命而去。在這處黑市裡,一個人的臉雖然隨時都有可能變,但與這張臉打過交道的人卻並不難查,很快,賣海珠的小姑娘、賣豬肉的大哥、聽說書的婆婆嬸嬸,還有巴蜀菜館的老板娘,就都被尋瞭來。

小姑娘道:“他?確實問過我的珠子,但一看就是個沒錢的,沒做成生意。”

豬肉大哥道:“對,這個人的確住在我傢旁邊。他不愛在那間黑漆漆的房子裡待著,愛曬太陽,經常坐在小板凳上專心致志看我剁肉。”因為他是直接在攤子上被帶來的,所以上身隻套瞭條圍裙,肌肉又壯又結實。餘回揉瞭揉太陽穴,對這猛男道:“行瞭,趕緊走。”

婆婆嬸嬸們也七嘴八舌,說他討喜,說他愛笑,誇成一朵花,但也沒提幾句有用的線索。

最後隻剩下瞭春花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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