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翡在他面前攤開掌心:“給。”
溟沉問:“這是什麼?”
“大美人讓我交給你的。”紅翡坐在磨盤上晃著腿,“瞻明仙主也想要,我都沒給他,看到上頭沾著的血瞭嗎,這可是姑奶奶我用這裡帶出來的。”她指著自己胸上的傷口,“怎麼樣,夠仗義吧?”
“於你而言,沒有仗義,隻有利益。”溟沉將蘊音珠放在耳側,稍微遲疑片刻,方才用力捏開。
鳳懷月並沒有在其中存放太多言語,隻是讓他走,走的越快越好,越遠越好,不要回楊傢莊,還說等到自己傷愈之後,會找機會與他見面。
溟沉道:“他關著他。”
“也不算關,療傷而已。”紅翡側過頭,仔細觀察他的表情,“療傷的地點彭府後山,還有不少弟子把守,我就算想幫你,這回也千真萬確進不去瞭,不過倒是可以替你想個別的法子。”
溟沉抬頭看向她。
紅翡豎起一根食指:“我認識一個瞭不得的大人物,應該能幫到你,把大美人重新搶回來。”
溟沉道:“我以為你是三頭吃,沒想到竟然是四頭。”
“對啊,我這人就是這樣。”紅翡並不遮掩,“你也好,瞻明仙主也好,大美人也好,還是隨便別的誰,反正我隻看好處,誰給我的好處最多,我就替誰辦事,公平得很。現在你們四撥人都殺不得我,還得靠我,這便是我的本事。”
溟沉問:“第四方是誰?”
紅翡咯咯一笑:“第四方啊,似乎是你的老熟人,怎麼樣,見是不見?”
……
靜室中,兩位仙尊撤回掌,閉起雙目調息。司危伸手將坐不穩的心上人接住,先擦瞭擦汗,又順勢低頭在那冷浸浸的嘴上親瞭一口。鳳懷月昏昏沉沉歸昏昏沉沉,但是理智尚存,對他這種不分場合的親熱之舉大為不滿,又不想費力氣罵,於是抬手就是一巴掌,聲音那叫一個清脆,直扇得兩位仙尊都訝異地睜開瞭眼睛。
司危一把攥住那在半空中揮舞的手,先發制人,皺眉看向瑤光仙尊,很不滿意地興師問罪:“他為何被治得脾氣越發暴躁瞭?”
作者有話說:
司危:少反思自己,多責怪他人。
第38章
瑤光仙尊頓時被勾起不好的回憶,問:“他的脾氣,何時好過?”
叫嚷起來能吵得整座山頭都不得安生,堪稱修真界第一胡攪蠻纏,這性子別說打你一巴掌,就算打你十巴掌,也實屬正常。不提別的,單論這從裡到外沒一處完好的重傷,若放在旁人身上,隻怕早已崩潰萬分臥床不起,他卻還能拖起病軀跑出來興致勃勃地到處閑逛,再順便去千絲繭裡斬個妖,叛逆程度可見一斑。
司危將鳳懷月汗濕的手放下去,道:“並不意外。”
天璣仙尊點頭:“確實不意外。”
這裡的兩個不意外,其實也不大相同。天璣仙尊的意思,是鳳懷月這份離經叛道與生俱來,所以做出何事都不意外,而司危則是堅信,重傷還要往外跑,一定是因為冥冥之中放不下自己,這種事與失不失憶沒關系,因為哪怕想不起來前塵往事,一見面不也還是與自己同寢同食,外加每天親上八百回?
妥,愛我如狂。
但鳳懷月暫時還沒有體會到這份狂,他腦中渾渾噩噩,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觸覺也近乎消失殆盡,與外界唯一的聯系,就隻剩下瞭呼吸間清冽的寒梅香氣,那是他在幾百年前就很喜歡的味道,常常熏在床褥間,亦或是散在心上人的袖口與懷中。
他覺得自己仿佛被這一寸梅香卷入瞭青雲間,一路掠過八萬萬裡路程,然後在天的盡頭,被一個人穩穩接入懷中。香氣愈濃,鳳懷月握住對方那描金繡銀的玄色衣襟,覺得自己似乎應該想起點什麼,但腦子裡卻又空得很,於是將頭使勁往前一撞——
被司危穩穩托住。
瑤光仙尊及時解釋:“正常。”
司危卻微微皺眉,拇指按在他的百會穴處,觸到瞭一處疤痕,平日裡摸不到,現在鳳懷月渾身緊繃抽搐,方才明顯瞭些。瑤光仙尊上前探查,竟又在他腦部發現瞭十幾處差不多的舊傷。司危問:“與枯骨兇妖的啃噬有關嗎?”
“不像啃噬,否則這裡隻怕與手臂一樣,也早已化為枯骨。”瑤光仙尊推測,“更像是被人用金針細細密密地刺過幾輪。”
結合鳳懷月失憶頭疼的癥狀,金針上應當還帶有毒物。尋常人沒這精準用藥的本事,黑市醫館裡倒是有大夫能接類似的活,不過這行當不好做,稍有不慎,病人就會被制成傻子,而且毒物入腦之後,幾乎沒有辦法被徹底清除。
司危抱著鳳懷月的手臂微微一收,道:“他的靈骨也在黑市醫館裡被換過一輪。”
瑤光仙尊問:“全部?”
司危道:“全部。”
“按理來說,即便受瞭再重的傷,靈骨也不至於全部被毀。”瑤光仙尊檢查過後,搖頭,“這些新置入的靈骨,七拼八湊,氣息渾濁,當中居然還有煞骨,真不如用我養的那些青竹雕幾塊臨時頂替,至少氣息清冽。”
“好。”司危道,“我差人去備。”
鳳懷月隱約聽著周圍細細的嘈雜聲,呼吸逐漸平穩下來,他的身體還是發燙,於是司危用兩根手指將暖烘烘的靈焰從他衣襟裡扯出來,隨手一扔——
剛好掛在瑤光仙尊發髻上。
小白剔透晶瑩,如冰花閃爍,又軟又蓬又活潑,堪稱修真界第一美火。
仙尊當場心動。
……
彭府內,餘回派弟子速速前往昆侖山砍伐青竹,又道:“青竹頂多隻能用上一兩年,還是得盡快替阿鸞找一副新的靈骨。”
“你我都看過阿鸞的背傷。”彭流道,“當時就在奇怪,他的靈骨為何會被換得一塊不剩,現在想想,會不會是那隻鬼煞有意為之?他先用毒物毀瞭阿鸞的記憶,再編謊話騙人留在楊傢莊,讓他沒法出來找到我們,接著又換去阿鸞一身靈骨,讓我們即便再見到阿鸞,也不能第一時間認出他。”
更狡猾的,那鬼煞還在新換的靈骨裡加瞭一塊舊時的,由鳳懷月親手點出來的靈玉。餘回道:“任他絞盡腦汁,也沒法將阿鸞徹底變成另一個人,所以索性故意在阿鸞的靈骨裡放入這塊舊玉,讓我們誤以為那些熟悉的氣息,隻是因為這塊玉。”
彭流道:“待這回的事情解決之後,你我得好好教教阿鸞,將來不要什麼阿貓阿狗的朋友都往回撿。”
“千絲繭那隻旱魃是阿鸞撿的,這隻鬼煞還真未必就是阿鸞撿的。修真界覬覦他的人與妖邪何其多,萬一也是一個隻敢在暗處盯著的,找準爆炸的機會將人拖走,也不好說。”
“本事不小,花費的心思也不少。”彭流道,“不過照這麼看,阿鸞的靈骨有倒可能還在,得盡快找到這隻鬼煞!”
三千市中。
紅翡彎腰爬過一段長長的隧道,轉頭對身後的人叫嚷:“你快點呀!”
溟沉身材高大,想擠過這段幽深穴道,並不容易。幾隻巨大的螢蟲振翅飛舞,勉強照亮四周,這裡看起來簡直像個七橫八豎的老鼠窩。紅翡爬出隧道,又坐進一個竹筐裡,伸手一拉,直直朝著遠處的黑暗裡滑去。
“我把人給你帶來啦!”
滑索盡頭兀地亮起燈火。
溟沉從竹筐裡邁出來,早已有人等著接他。商成海依舊裹著那件漆黑鬥篷,微微俯身行禮,倒是將旁邊的紅翡看得一愣,原來這隻鬼煞在陰海都,竟然這麼吃得開?
“你們來做什麼?”
“都主命我們來幫一幫小都主。”
“我不需要你們幫忙。”
“未必,聽說那位鳳公子已經回到瞭他原先的世界,想必就不會再輕易離開瞭。”商成海道,“可小都主在楊傢莊裡隱姓埋名,辛辛苦苦照顧瞭他整整三百年,總不該就這麼竹籃打水一場空,所以都主便吩咐我們,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也要替小都主將人搶回來。”
溟沉道:“我自己會去救他!”
“小都主。”商成海提高聲調,“都主有句話讓我轉告您,美人就是用來被賞玩取樂的,不必過分疼惜,疼著寵著,反而乖張任性。隻需要造一個漂亮華麗的金絲籠子將他們關起來,關久一些,再烈的性子也能磨平,到時候自然予取予求。陰海都多得是調教馴服美人的手段,不管用哪一種,總歸都要比小都主忙前忙後當狗的三百年管用。”
“放肆!”
一聲巨響,驚得紅翡丟瞭手裡的帕子就跑,她躲到一根石柱後,眼睜睜看著商成海的腦袋被打得幾乎前後翻瞭個面,又眼睜睜看著他吐出嘴裡碎牙,將脖子緩慢而又艱難地轉回來,含著一口血說話,顯得面容越發詭異:“小都主不必發怒,我隻是負責傳話而已。”
溟沉松開手,陰沉道:“以後把你的嘴放幹凈些。”
商成海取出一條手帕,緩緩擦掉瞭臉上的血,並不以為然:“小都主又不是沒有見識過陰海都的美人樓,難道就當真從沒想過,將鳳公子也納入樓中嗎?讓大美人好好嘗嘗咱們人間至樂的銷魂滋味,才不至於浪費瞭那張傾國傾城的臉。”
溟沉道:“收起你的齷齪心思,我不會讓旁人碰他一根手指。”
商成海一笑:“自然,旁人碰不得,隻有小都主能碰,小都主若是不會碰,還會有許許多多師傅來教小都主該怎麼碰,到時候,整棟美人樓都是小都主的,豈不是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溟沉緩緩抬眼看他。
商成海識趣:“好,好,我閉嘴,不說這些,救人,先救人,小都主,這邊請。”
眾人步入內室,紅翡也小跑著跟瞭進去,她向來好奇心重,又天不怕地不怕,既然大傢要合作,自然要將所有細枝末節都打聽清楚,免得往後吃虧。
……
後山靜室。兩位仙尊仍在閉目調息,鳳懷月從夢境中掙紮著醒來,卻被一雙大手擋住眼睛。司危道:“靜心,吐息。”
鳳懷月緩瞭口氣,啞著嗓子道:“我剛剛做瞭個夢。”
夢裡亂七八糟,什麼詭異場景都有。一會在高高興興地赴宴,一會又在被人捆起來抽骨,荊皮制成的繩子纏瞭滿身,勒得處處是血痕,圍在床邊的那些人卻說他們是大夫,急得鳳懷月破口大罵,哪有你們這樣連臉都不敢露的大夫,況且我又沒病,治什麼治?
那些怪人並不理他的抗議,隻繼續用鑷子將沾滿血的骨頭一顆一顆地剔出去,再全部裝入一個紅玉制成的匣子裡。這處房間似乎並沒有窗戶,隻燃著一排又一排的白色蠟燭,鳳懷月心裡焦躁極瞭,伸手想去搶自己的骨頭,卻抓瞭個空,就這麼猛地從夢境中跌出。司危扶著他慢慢坐起來,鳳懷月四下看看,這才想起來自己身處何境,便松瞭口氣,又沒什麼力氣地問:“這是第幾天?”
“第五天。”司危替他擦汗,“還有四十四天。”
鳳懷月立刻痛苦得要死,長籲短嘆往後一倒,深刻理解瞭何為度日如年,還以為已經過去瞭半輩子,怎麼到頭來才短短四天。他全身汗濕冰冷,說不清是具體哪裡疼,好像到處都疼,腦髓裡也如同被打瞭釘子,手心麻腳心麻,心裡癢卻根本撓不到,再加上方才那個亂七八糟的夢,一時間情緒到位,悲傷萬分,索性掛在司危脖子處,扯起嗓子嚎啕大哭起來。
哭聲依舊像個哨子。
兩位仙尊:“……”
司危再度興師問罪,皺眉問:“這又是怎麼回事?”
瑤光仙尊及時撇清關系:“三百年前,他就是這個難聽至極的哭法。”
你又不是沒有聽過,這可同我們沒有任何關系。
作者有話說:
阿鸞:睡覺中。
司危:他好愛我!
第39章
三百年不見,鳳懷月制造出各種驚人動靜的本事不減反增,所有人都被吵得耳鳴不止,最後還是得由司危出手,隻見他祭出符咒,“啪啪”牢牢附在兩位仙尊背後!世界頓時安靜下來,但此舉其實很不妥當,因為不管怎麼想,該封住的都應該是鳳懷月的嘴,而不是別人的耳朵。
但好在兩位仙尊可能是被吵暈瞭,反應不過來,滿心隻覺這份寂靜極為珍貴,倒也沒有提出什麼意見。
餘府弟子很快就從昆侖山扛回瞭一大根青竹,新鮮帶著泥,蔥鬱粗壯,靈力充沛。彭流與餘回一起動手,用這根青竹煉出二十六塊青翠靈骨,第一時間送入瞭後山靜室中。
鳳懷月被灌下一碗湯藥,整個人渾渾噩噩,他趴在柔軟的錦緞堆中,並不清楚周圍人正在做什麼,隻隱約覺得後背似乎又被利器剖開,“當啷”一響,令他再度想起瞭當日在那蠟燭暗房中的剔骨之痛,於是手臂一撐就想爬起來跑路,渾身卻使不上任何力氣。
司危按住鳳懷月的脊背,親眼看著帶血的骨頭被一塊一塊取出來,看久瞭,甚至覺得那些鑷子好像同時正在自己體內攪動,攪得所有筋脈都開始痙攣。他握緊拳頭,想要壓下心口掀起的混沌情緒,卻反而“哇”地吐出一口血!
天璣仙尊眼明手快,及時一掌按在司危背部,送瞭兩道真氣過去助他定神。瑤光仙尊也是心頭一驚,欲替他探脈,司危卻將手收瞭回來,敷衍道:“無妨,斬殺枯骨兇妖時落下的舊傷。”
天璣仙尊不信這番鬼話說辭,方才他那兩道真氣,簡直像是打入瞭一個混亂的無底洞,對方明顯也是傷重虛虧之相。司危倒不辯解,隻在鳳懷月肋間不動聲色一戳,又麻又癢,成功將這哨子精戳出新一輪的震天哭聲!兩位仙尊再度被吵得腦瓜子嗡嗡響,想問的話也隻有暫時咽回腹中,繼續在隔音咒的幫助下,將那新的靈骨一一置入鳳懷月體中。
……
三千市中。
溟沉看著掛在墻上的山水圖,問:“這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