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聽聞驚風 第31節

作者:語笑闌珊 字數:5167

“《白毛圖》,上萬年前傳下來的古物。”商成海解釋,“一共兩幅,另一幅掛在彭府。”

兩幅畫內的世界是相互連通的。商成海進一步道:“所以隻要進入這幅畫,也就等於進入瞭彭府。不過小都主也知道,現在那位鳳公子正被關在後山靜室,並不容易接近,倒是有另一個分量頗重的人,此時正在《白毛圖》中。”

溟沉問:“誰?”

彭循忽然就在寒風嗖嗖的山野間打瞭個噴嚏。

“小少爺。”侍女捧著食盒禦劍而來,笑吟吟道,“有個好消息,您聽是不聽?”

“聽,好消息肯定聽。”彭循從的盧肩頭跳下來,“叔叔終於願意放我出去啦?”

“嗯。”侍女將食盒遞給他,“仙主說瞭,明日就放小公子出這《白毛圖》。”

彭循聞言心花怒放,他在這鬼地方待得簡直腦袋都要長草,現在可算是等來瞭自由!待侍女離開之後,也沒什麼心情吃點心,而是從腰間抽出一個乾坤袋,先是滿山野亂跑地將所有行李都拾掇進來。這乾坤袋是彭流親手所煉,當中大得簡直能裝進山河日月,收拾完之後,彭流又踩在劍上,用雙手費力地將系繩捆緊,這才氣喘籲籲地一屁股跌坐在地。

乾坤袋也跟著掉在他身側,很快就恢復瞭巴掌大小。彭循將它撿起來往腰間一掛,站起來正想往住處走,卻覺得眼前一黑,旋即便失去瞭所有意識。

溟沉將少年甩到背上,扛著大步離開瞭這處山崗。

彭府金尊玉貴的小少爺,就這麼迎來瞭人生中的第一樁大倒黴事。他向來認為自己天資卓著,總幻想能與叔叔一樣斬妖除魔大殺四方,就連祭祀大典時都不忘將心願翻來覆去默念好幾回,可能是實在太有誠意瞭吧,所以此番總算得上天垂憐,將他囫圇送進瞭妖邪老窩。

方便少俠隨便斬。

彭循是在一片迷糊中醒來的,睜開眼後,他看著四周上下飛舞的大肚子螢蟲,二話不說,先“啊啊啊”地叫瞭一通。周圍看守哈哈大笑,有個胡子拉碴的男人上前,不耐煩地用腳踢在他胸口,威脅道:“再叫就割瞭你的舌頭。”

“……哦。”

螢蟲“砰”一聲落在彭循脖頸處,那細細的絨爪也不知道剛在哪裡踩過,又濕又滑,大大的肚子沉重而冰冷。彭循渾身汗毛倒豎,差點當場吐出來,講道理,斬妖是一回事,但膈應是另外一回事,尤其這奇葩蟲肚子上好像還有毛,於是他臉色白上加白,神情驚恐,看起來更像一隻嬌生慣養的廢物鵪鶉。

看守們便又大肆取笑瞭他一番,而後才派人去請“小都主”。彭循這個潔癖在即將惡心吐瞭的邊緣翻來滾去,同時耳朵還不忘敏銳捕捉關鍵字,小都主,都主,什麼都,陰海都?他眉心一跳,整個人都興奮起來。

至於被綁架的驚恐,那是完全沒有的,彭府可不出窩囊廢。彭循一邊扭動上身,努力驅離那些黏糊糊的蟲子,一邊在心裡暗自念叨,叔叔千萬不要來得太早!

就這麼火速進入瞭孤膽英雄的戰鬥狀態!

《白毛圖》裡隻剩下瞭孤零零的一把劍,侍女自然很快就發現瞭彭循的失蹤。彭府上下並無任何被闖入的痕跡,畫卷入口處的弟子也稱沒有異常,那麼可能性就隻剩下瞭一個。餘回驚訝道:“不是說《白毛圖》中的另一卷,在幾千年前就被燒毀瞭嗎,原來還在?”

彭流怒道:“請你下回不要再給我侄兒送這種來路不明的破畫啊!”

原本事情就夠亂瞭,現在還丟瞭個大活人。魯班城內再度風聲鶴唳,不過這消息暫時還沒有傳入後山靜室中。

在雜亂靈骨被換去後,鳳懷月整個人的氣息都平穩不少,而司危可能是戀愛腦作祟,總覺得在換完靈骨之後,心上人身上除瞭花香,好像又多瞭一股竹香,於是變態色狼一般,動不動就要低頭去嗅,嗅得鳳懷月不堪其擾,三不五時就要扇他巴掌。

扇得兩位仙尊都看不過眼,安撫司危道,你下回再來昆侖山,隻管去藏寶閣中挑些喜歡的東西,行瞭,現在先將他扶起來。

鳳懷月卻摟著司危的脖子不肯松,他覺得自己似乎有些頭疼,比先前許多次加起來還要疼,而且在細細密密的疼裡,像是還混雜有一道尖銳的聲音——

“什麼?”司危在他耳邊問,“別急,慢慢說。”

鳳懷月緊緊皺著眉頭,他努力辨認著那縹緲遙遠的聲音,太過全神貫註,反而整個人都被拉瞭進去。神識裡燃起無邊火海,燒得四野一片焦黑荒蕪,待煙霧散去後,手持火把的人竟然是司危。

“別……”他嘴唇顫動著,卻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於是焦躁地來回扭動起來。瑤光仙尊握過他的手腕,片刻後,吃驚道:“不好,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侵占他的神識!”

神識一旦被侵占,人就會變成失去自我意識的提線木偶,所以每一名修士,都會本能地將神識封得固若金湯。鳳懷月也不意外,他此時雖始渾渾噩噩睡著,卻依舊咬牙護著自己的神識,但問題就出在,那正在侵占他神識的邪術,並非由外至內,而是由內至外。所以他這一護,反倒等於將賊牢牢鎖在瞭傢裡,令想要救他的人束手無策。

司危叫道:“阿鸞,醒醒!”

慘白的蠟燭在暗室中跳動著。

彭循總算成功將身上的螢蟲都抖落開,沒有等來那位“小都主”,先等來瞭一個穿紅裙的少女。紅翡蹲在他眼前,問:“喂,你還認識我嗎?”

彭循疑惑地上下打量,並沒有從記憶中摳出這麼一個人。紅翡坐在地上,進一步提醒道:“你還在黑市裡救過我,那又臟又臭的屠夫要將我帶回去殺瞭吃,想起來瞭?”

黑市,屠夫,吃人。彭循總算道:“有點印象。”

紅翡點頭:“對,就是我,不過你可別指望我能救你,我在這裡的地位,比螞蟻還不如,隻不過是在外頭聽他們說你嚇得尿瞭褲子,所以才進來看看。”

彭循好巧不巧坐在一個水坑裡,這事解釋不清,但尿褲子就尿褲子吧,不重要。他問:“是誰綁瞭我?”

“是陰海都的人。”紅翡拎著他的後衣領,將人拖到稍微幹燥些的地上,“放心,商先生應該不會殺你的,隻是想手中多些籌碼,好與越山仙主討價還價。”

“他們要多少贖金?”

“不要錢,要人,要那個一等一漂亮的大美人。”

“用我換鳳公子?”彭循搖頭,“想多瞭,我可沒那麼值錢。況且我叔叔幹巴巴地寡瞭幾百年,現在正是鐵樹開花,老房子著火的時候,成日裡搔首弄姿,激情澎湃還嫌不夠,他才不會答應這種條件。”

“那你就隻有死路一條。”從門外跨進來一個人。

紅翡吐瞭吐舌頭,迅速溜瞭出去。

彭循抬頭看著來人,試圖講條件:“閣下拿我換錢不行嗎?想要鳳公子,我叔叔肯定不會放人。”

溟沉道:“多少錢也從我這裡買不走他。”

“那,倘若我叔叔就是不肯答應呢,你會殺瞭我嗎?”

“我不會殺瞭你。”溟沉用力捏起他的下巴,陰鬱道,“我會吃瞭你!”

彭循:“……”

知道瞭,知道瞭,不必這麼大聲吼。

你們黑市裡的人,能不能稍微吃點正常合理的東西。

作者有話說:

司危:戳。

鳳懷月:開始大哭。

第40章

但其實商成海抓彭循回來,主要目的還真是為瞭讓溟沉生吞。

一是因為誰都清楚,用這少年肯定換不來鳳懷月,不必白費力氣。二則,彭循的修為放在彭府雖不算高,放在修真界卻絕對不算低,吞瞭他,便能將這不算低的修為據為己有,算是自己討好小都主的禮物。第三,彭循是彭流最寵愛的親侄兒,他死瞭,彭府定然不會放過兇手,到那時,不怕小都主不肯與自己一道避回陰海都。可謂一箭多雕。

彭循坐在地上,上下打量著眼前這位陰海都的小都主,他覺得對方的確與尋常鬼煞不大相同,比如說並沒有圓鼓鼓的大肚子,身上煞氣也不算濃厚,手很大,指甲縫隙裡隱約可見一絲藍色,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看起來像某類閃粉蝶的翅膀。

彭循又試探著問:“想要鳳公子的,是陰海都的主人嗎?”

溟沉道:“是我。”

是你啊,是你也正常,畢竟那可是修真界排名第一的大美人,具體美到什麼程度,就連滿心斬妖大計劃,無心兒女私情的彭小公子本人,當初也難免因為《白毛圖》中的驚鴻一瞥,而做瞭兩天花裡胡哨的鬼夢。不過他好就好在心態健康,並且十分有自知之明,知道夢與現實相隔十萬八千裡,夢裡可以什麼都有,但回到現實,哪怕領號排隊也排不到自己,所以絕不會像這群反派,夢醒仍不死心,竟然還真計劃著要將美人綁到手。

彭循壯志在懷,正打算再接再厲,從溟沉口中套出一些關於陰海都的訊息,對方卻已經轉身離開。倒是紅翡,沒多久就又溜瞭進來,關心地問:“你們都聊瞭什麼?”

“一共也沒說兩句話。”彭循向後靠在墻上,好心提醒道,“你既自稱在這裡毫無地位,又不能幫我,那就不要到處問,小心惹禍上身。”

“你怎麼知道我不能幫你?”紅翡大包大攬,“收錢辦事,姑奶奶還從沒失手過。”

“好啊,那就說說看,你都幹過什麼驚天大票?我先聽完,再看要不要同你合作。”

這個要求屬實稱不上刁鉆,屬於來自雇主的合理詢問。但紅翡沒能回答上來,因為她雖然幹過不少票,但當中能稱得上“大”的,還真一件沒有,最“輝煌”的戰績,無非也就是假扮新娘出嫁,然後與同夥一起搶瞭那戶地主全傢。

於是她惱羞成怒,一把將彭循拎回水坑裡,自己轉身“噔噔”跑瞭出去。浮在水面的螢蟲受到驚嚇,再度爭先恐後地飛瞭起來,彭循猝不及防,眼前一黑:“嘔……”

要死不活地吐瞭半天。

“見過小都主。”狹窄的回廊上,商成海側身,主動替他讓開路。

溟沉問:“如此匆忙,你要去哪裡?”

“去看看咱們陰海都的賭場生意,上頭幾層都是。”商成海問,“小都主可要同往?”

“沒興趣。”溟沉與他擦肩而過。

“是。”商成海微微笑著,直到溟沉的背影消失,方才換瞭副表情,轉身繼續走向黑暗深處。路的盡頭卻並沒有賭場,隻有一間小小的地穴,推開門時,滿屋白色蠟燭被風吹得齊齊跳動,在墻上照出變形扭曲的影子。

“商先生。”桌邊有一人向他行禮,穿一身鮮艷紅袍,鬥篷帽子嚴嚴實實遮著臉,並不能辨清男女,是傀儡師常見的打扮。在他手中,則是拿有一個紙人,上書鳳懷月的生辰八字。

商成海問:“如何?”

傀儡師道:“商先生請放心,他的神識,很快就會全部由我控制。”

當初在那間地下醫館,陰海都的大夫們不僅按照溟沉的意思,為鳳懷月換瞭靈骨,抹瞭記憶,還遵從商成海授意,暗地裡破開鳳懷月的神識,令邪靈依附其中,至於這強行一破會不會讓原本就痛苦萬分的人更加痛苦——說實話,商成海巴不得鳳懷月能更痛些,痛不欲生最好。

他忘不瞭那些年自己在歡宴上所受到的侮辱,被人呼來喝去,簡直像條狗一樣,所以現在所有人都應該為此付出代價,而宴席的主人自然不能例外。

鳳懷月當初沒能抵擋住神識被破,所以眼下,當他迷迷糊糊覺察出居然又有東西要入侵自己神識時,便再度萬分緊張起來,憑借本能將神識層層護住,任憑腦髓早已劇痛如刀絞,也咬牙不肯再放松。

“阿鸞。”司危握著他濕冷的手,命令道,“睜開眼睛看我!”

鳳懷月並沒有任何反應。瑤光仙尊嘆氣道:“實在不行,就隻有強行破開他的神識。”

司危不同意,他將人抱起來,掌心一下一下在背後安撫著,直到懷中人結束一輪抽搐,重新放松下來,願意聽自己說話瞭,方才在他耳邊道:“放我進你的神識內。”

鳳懷月不安地皺瞭皺眉,他能聽出司危的聲音,也明白對方的意思,但自己的神識此時明明已經很痛瞭,越痛就越想藏緊,越不願讓任何人碰。偏偏司危還在不停念叨,念叨不停,嗡嗡嗡嗡像念咒一般,煩得要命,於是心頭越發焦躁,手也蠢蠢欲動,眼看新的巴掌就要到來,天璣仙尊及時勸司危道:“他現在渾渾噩噩,根本聽不進去你的話。”

司危冷冷道:“要的就是他聽不進去。”

鳳懷月在昏迷中豎起兩隻耳朵,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司危俯身,湊近一字一句道:“我若讓他護緊些,他反倒要同我做對,故意打開神識,倒不如反其道而行,直接讓他打開,就能騙得他將神識聽話護緊。對付這種刁蠻任性又忤逆頑劣的小蠢貨,就得用這種辦法。”

兩位仙尊:“……”

鳳懷月眼皮顫抖,三百年前熟悉的感覺刷刷湧上心頭,那時他最擅長做的事,就是在司危指西時,撒丫子朝東狂奔。再一琢磨,自己現在都疼成瞭這幅鬼樣子,居然還要被他戲弄,越發氣得要死,於是當場卸力,什麼神識,我不要瞭。

司危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迅速讓自己的神識進入對方體內!

目睹全過程的兩位仙尊:大受震撼,真的可以。

鳳懷月的神識裡,此時正熊熊燃著一場黑色的無邊之火。

滾燙的巖漿與煙霧四處沖刷,焚得萬物焦黑。

兩人神識交融,司危自然與他分擔瞭這份錐心蝕髓的苦痛,風掀起烈焰,幾乎要將他也裹成一個火人。他呼吸嘶啞,不敢細想心上人在自己不在的這三百年裡,究竟受瞭多少折磨,先前手指被花刺瞭都要包三層,現在竟然連這種劇痛也能悶不做聲地忍。他雙眼被熏得刺痛,抬起頭,握緊手中劍,一步一步朝著火海盡頭蹣跚走去。

瑤光仙尊擔憂地問:“他為何遲遲不出來?”

天璣仙尊搖頭:“不知,再等等。”

而在同一時刻,傀儡師也道:“咒術已成,往後我便能隨時進入鳳懷月的神識中,操控他做所有事。不過有一點,倘若司危也將他的神識強行破開清理,那這咒術便會失效。”

“同一個人,破兩次神識,隻怕會變成傻子,這結果倒也不錯。”商成海用手指隨意撥瞭兩下火焰,又拿起桌上紙人,道:“既然咒術已成,不妨你現在就去試試,看看那大美人究竟能聽話到何種程度。”

傀儡師領命,他閉目坐在桌邊,很快神識便沒入瞭紙人體內。

四野依舊是燎原火海。

傀儡師迎風大張雙臂,昏睡中的鳳懷月稍微動瞭動,看起來像是要睜開眼睛,卻很快又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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