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聽聞驚風 第77節

作者:語笑闌珊 字數:3933

鬼煞一族,罕有雙生,而這一對兄弟在出生時,也的確隻有哥哥一個,弟弟則是蜷縮在哥哥腹中。溟決一字一句道:“父親不該將你強行從我腹中取走,或者說,母親本該遲一些讓我降生,好讓我能有足夠的時間,將你變成血水。”

但偏偏,事不遂願。被破腹的劇烈痛苦使溟決發出驚天的哭喊聲,但又很快掐滅,產婆用蛛絲替嬰兒縫好瞭肚子,再用符紙燒灰來止血,一條蜿蜒醜陋的傷疤自此從胸膛貫穿至肚腹,像被燒焦的蛇。

“假如沒有當年父親那一刀。”

“假如沒有當年父親那一刀,”溟沉替他補全想說的話,“現如今兄長的修為,還是兄長的,而我的修為,也會是兄長的,兄長也不必再受氣虛命短之苦,會有足夠的時間與能力,讓陰海都的爪子如最猛烈的妖禽一般,刺穿全修真界。”

溟決道:“原來你心裡也清楚。”

“的確清楚,否則我也不會在幼時便主動離傢。”溟沉道,“我不想成為你的食物。”

“你不是我的食物。”溟決糾正他,“隻是從哪裡來的,就該回到哪裡去。”

“話雖如此,但兄長想要讓我回去的地方,實在有些……”溟沉看著那硬邦邦的隆起,露出嫌惡的表情,“惡心。”

溟決張開大嘴撲瞭上去!他本不欲這麼早就動手,但對方竟然膽敢私自出海,私自出海,倘若遇上司危,那自己這麼多年的苦心籌謀,豈不是都要白白化為烏有。

“寧島主!”彭流扶住忽然身形一晃的寧不微,抬掌按在她身後,“如何?”

寧不微滿頭虛汗道:“他要吃瞭他。”

陽光灑在甲板上,看起來像金。

洗清瞭叛徒嫌疑,甚至還稀裡糊塗立瞭一功的長願心情大好,正趴在缸邊玩水。現如今他的記憶既已恢復得七七八八,那麼宋大公子英雄救美的故事,也就不復存在。他起初又遺憾,又慶幸,拉著紅翡的手真誠道:“幸虧我在腦子不好用時,一直待在這艘船上,並沒有到處發癲亂說。”

“說就說唄,這有什麼大不瞭的。”紅翡煽風點火,“我聽說那位宋大公子,最愛做的事就是招惹美人,被他知道瞭,說不定真的會來尋你。”

“他既沒救過我,我還見他做什麼。”長願換瞭處缸沿趴,順便把先前私藏的所有畫像都從乾坤袋中抽出來,一股腦塞給紅翡,請她幫忙扔掉,扔得越遠越好。

站在船艙門口的彭循道:“原來美人都這麼喜怒無常,愛恨一瞬間。”

宋問挑重點:“都?”

彭循補充說明:“鳳公子,我早上看到他又在追著瞻明仙主打。”

打的理由,是說話拐彎抹角,恨不能十個字裡帶八個啞謎。鳳懷月抓心撓肝,騎在司危身上盤問:“你究竟在那晚的黑木商船上發現瞭什麼,總不至於是因為溟沉沒有窺破我的易容,你就心花怒放至此,覺得他修為平平吧?”

司危扯住他的臉:“發現瞭要蕩平陰海都,並非難事。”

“這話你從剛找回我時就開始說瞭。”耳朵都要聽出繭。

司危道:“原本就不難,而現在更簡單。”

“繼續說。”

“他不是本座的對手。”

於是對話又回歸到瞭繞不出去的老地方,堪比鬼打墻,是是是,全天下都不是你的對手。

鳳懷月無語凝噎往後一倒,抬腿踢:“愛說不說,下去,休要打擾我午睡。”

司危握著他的腳踝親,又沿著小腿往上咬,在膝蓋處落下一圈圓圓的牙印:“最近好像胖瞭。”

“沒胖。”

“胖瞭。”

“又要吵架是不是!”

“……”

司危將下巴抵在他的肚腹處,眼一抬,嘴一撇。

鳳懷月及時反思,收回沒事找事的語調,好言解釋:“我沒胖,是你瘋瞭。”

司危差不多笑瞭小半個時辰。

鳳懷月拍拍他的腦袋,看吧,我沒說錯,正常人哪會這麼笑。

魯班城中,彭流從袖中取出一方繡有粉櫻的帕子,貼心送上前。寧不微接到手裡沾去額頭細汗,道:“原來瞻明仙主一行人,已經到過瞭我的木蘭島。”

彭流稍稍有些意外,不懂對方是如何以一方手帕做出的判斷,但不管怎麼說,擅闖這種事的確失禮,該賠個不是。

寧不微道:“無妨。”

彭流趁機發問:“寧島主是怎麼看出來的?”

寧不微道:“第一,我喜歡櫻粉色。”

彭流不解:“可寧島主喜歡的顏色,我倘若有心,也能從這大殿裡窺得,並不一定隻有靠他們登島才能發現。”

寧不微道:“第二,我訛你的。”

彭流:“……”

堂堂越山仙主,平時應當是沒人敢訛詐的,所以在這方面並沒有什麼經驗。

那麼偶爾被騙一回,也就不丟人,正常,很正常。

寧不微繼續將手放在那隻虛假的桃花妖獸腦頂。

彭流問:“怎麼樣?”

寧不微道:“這枚妖丹的主人,他還活著。”

心臟依舊一下又一下地跳動著。

撲通。

撲通。

在黑暗中,顯得空而沉。

溟沉道:“你應該感謝阿鸞,倘若不是因為要陪他,我早就會回來找你。”

“找我,還是殺我?”

“怎麼,難道隻允許兄長整日裡盤算要以我為食,卻不允許我自保嗎?”

溟沉掌心沾著鮮紅的血:“我原本對陰海都是沒有任何興趣的,但阿鸞不喜歡過苦日子,所以隻有勞駕兄長,將這裡讓給我。”

第94章

溟決的心口不斷滲出血液,將灰色長袍染得如同一塊濕潤的古銅,但他並沒有做出多大反應,隻是仍將手放在肚腹處,上下摩挲著。他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身體有缺口,而缺失的那一部分,眼下正站在自己眼前。

“你我兄弟,本就為一體。”溟決繼續道,“你應當也不想輸給司危。”

“我會贏他,但我其實並不需要兄長。”溟沉看著自己的手,“不過兄長若是實在想補全這個缺口,也行。”

木蘭島上,寧不微咬緊牙關,將大量修為倒灌,桃花妖獸“吱吱吱”地叫起來,像一隻巨大的老鼠。彭流試探著將手按在她背上,卻被對方體內洶湧狠戾的煞氣逼得心裡一驚,他斬妖多年,也見過許多鬼煞,但能兇悍至此,也著實罕有……或許,她甚至能勝過那陰海都的都主。

寧不微揮袖將他重重掃開,神識瞬間窺破黑霧,她雙眼漆黑,直直看向大霧盡頭!桃花妖獸依舊在掙紮著,像是快要被撐爆的水囊,而溟決也同樣受益於這份源源不絕的“滋養”,他周身煞氣因此陡然變得濃厚,連溟沉也稍稍一擰眉,遲疑道:“看來兄長這些年,嘴是當真沒閑過。”

溟決心中卻隱隱覺得不大妙,他知道那隻桃花妖獸能做出什麼,也知道它不能做什麼。眼下這如海水倒灌一般的修為,顯然已經遠遠超出瞭自己那一丁點妖丹殘片所能控制的范圍。他先前隻想借妖獸去吞噬千絲繭內的妖丹,好將那些大妖的修為歸為己用,此舉即便被彭流窺破,自己也不會有什麼損失,但眼下,他卻驚慌的發現,自己忽略瞭另一種可能性。

可這世間怎麼會有一種妖,自己妖丹所化的妖獸能將其吞下,自己卻無法將其操控?溟決眼底黑霧彌漫,很快就再也看不見一絲白,可他並沒有太多時間仔細考慮此事,隻能借著體內煞氣翻湧之際,兇相畢露地撲向瞭溟沉——他必須殺瞭他,在自己被煞氣撐爆之前殺瞭他。

血液飛濺!

溟沉嘆氣道:“兄長知道,我最討厭吃臟東西,卻總是逼我。”

溟決大張著嘴,他的脖頸被一隻尖厲的鬼爪穿過,正汩汩往外冒著血。

“你……你……不可能。”

他不可置信,自己苦心經營陰海都多年,期間不知吞噬瞭多少妖邪,還以為早已難有敵手。他知道弟弟天賦甚高,但再高,幼時流離,後又在那破村落裡吃瞭三百年的草葉與靈花,究竟是從何而來的逆天修為,居然能如此輕易就制住自己?

溟決艱難地垂下視線,盯著脖頸處的那隻手。溟沉憐憫地看瞭他一會兒,道:“兄長一直將我視為寄生物,怨恨父親不該破腹將我取出,但兄長可曾想過,父親那一刀,不是為瞭救我,而是為瞭救你?”

“救……救我?”

溟沉貼在他耳邊:“再晚一些,我就能將該吃的東西都吃完,自己鉆出來。”

溟決眼底黑霧逐漸散去,他雙目大睜,口中不斷湧出血沫。

“父親救瞭兄長,兄長就該好好活著,實在不該自己尋死。”溟沉站直身體,“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用瞭。”

溟決斷斷續續道:“所以,所以你的修為,是因為吞噬瞭我——”

“兄長想多瞭,你在母親腹中修成的那點內丹,不夠塞牙縫。”

“那你是因何……不,不可能,你不可能勝過我如此之多!”

“的確,靠我自己,是不能。”溟沉稍稍動瞭動手指,溟決立刻覺得自己早已麻木的脖頸,又冒出瞭新的鉆心之痛,又或者說是鉆心的冷。

這冷是極純凈的,像陽光下的雪山,寒冽深厚,絕不屬於鬼煞一族。溟決在一片劇痛中,忽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瞭一些事,他如夢初醒,大大不甘,惡毒地詛咒道:“非你之——”

聲音戛然而止。

溟沉上下打量瞭一番溟決,然後顯露出一副很惡心的表情,俯身咬瞭上去。

彭流關切:“如何?”

寧不微呵斥:“休要擾我!”

彭流:“……”

寧不微死死卡著桃花妖獸的脖頸,她能感受到兩股煞氣的糾纏與相互壓制,知道定是一隻鬼煞已經成功吞下瞭另一隻,那倘若時機成熟,自己應當能繼續借這隻妖獸來牽制對方。

彭流大致能猜到她的想法,但卻並不能知曉黑霧盡頭正在發生的事,不過後來見寧不微眉頭逐漸舒展,以為事情正在朝好的方面發展,於是也稍稍松瞭口氣,掀起衣擺坐在對面,準備一邊喝茶,一邊繼續等。

結果水還沒添滿,寧不微就猛地吐出瞭一口血!

“寧島主!”彭流一驚,迅速將她接住。寧不微擺擺手,調息片刻,方才道:“無妨,隻是他似乎發現瞭我。”

寧不微能通過妖獸操縱溟決,那麼同樣的,吞噬瞭溟決的溟沉也能通過妖獸操縱寧不微,誰輸誰贏,無非是看雙方誰的修為更勝一籌。溟沉在第一時間就覺察到瞭自己體內不正常的煞氣,也明白瞭方才溟決為何忽生異相,於是迅速出手將其逼退,並且嫌惡道:“貪婪的廢物。”

桃花妖獸趴在地上,已因方才雙方的來回拉扯而奄奄一息。彭流見寧不微還要將手放上去,急忙阻止,卻被寧不微擋開。她繼續用手指穿過對方的毛發,在逐漸冷卻的體溫中,神識利用最後一點時間再度與之交融——

“他還活著。”

“誰還活著?”

“這隻妖獸的主人。”寧不微睜開眼睛,不可置信道,“他的心,還在跳。”

撲通。

撲通。

門外的紅衣巫女們持燈而站,都在惶惶不安地等待著,燭光照得她們臉上明暗不定,一刻鐘也長得像是一百年。好不容易等到殿門大開,她們先是一驚,後又急忙彎腰垂首,不敢多言。

從店內緩步走出一個人,黑袍黑發,蒼白的臉,唇邊還有些未幹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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