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僅僅看臉,是分不清都主與小都主的,於是巫女們又壯著膽子,將視線稍微一飄。
巨大的鬥篷下,是巨大的肚腹。
溟沉一路踩著樓梯,往塔的高處走,直到他的背影快要消失,巫女們才反應過來,跪地齊聲道:“恭賀都主出關!”
一聲輕飄飄的“呵”自上方傳來。溟沉用指尖敲瞭敲肚腹,道:“兄長,聽到瞭嗎,她們在恭賀你出關。”
……
陽光灑透瞭黑色的海,使得那裡終於透出瞭一點藍。鳳懷月也不知從哪裡弄瞭跟小釣竿,端端正正坐在甲板上釣魚,結果曬瞭大半天仍一無所獲,連點蝦皮也沒見。
彭循蹲在一旁安慰他,這裡的魚有什麼好釣的,被陰海都的喪氣養著,定然一條更比一條醜,釣不上來好,釣上來嚇人。
宋問也道:“這種小鉤隻能在河塘中釣一釣,海釣還是需要換個大鉤。”
他隨手拔下頭上銀簪,扭瞭個魚鉤出來,又讓小白燒瞭一燒。經靈焰淬過的銀簪硬得堪比金剛,似飛劍入海,還會左右亂躥!鳳懷月大大掃興,這算什麼釣,他將魚竿一丟,正準備拍拍屁股回去睡覺,彭循卻大呼:“上鉤瞭!”
宋問一手抄起釣竿往上一扯!
嘩啦!
海水四濺,一條鮫人頭發披散,正直直舉著手——被魚鉤勾起來的,同時滿臉震怒地看著船上眾人:“你們做什麼!”
宋問:“……對不住。”
鮫人喉結滾動,看起來已經憋瞭一萬句臟話,但幸好她不是長願,還記得自己要時刻保持與美貌同等水準的教養與禮貌,於是最後隻將魚鉤拔出,側身恭敬道:“王。”
在她身後跟著的是眠瓏。彭循悄悄扯瞭一把宋問的衣袖,從牙縫裡擠字,看到她們的表情瞭吧,鮫王這回若不願與我們聯手,鍋得歸你。
宋問:“閉嘴,鮫王怎會是如此不識大體之人?”
他一腳將彭循踢開,笑得如沐春風,試圖用倜儻瀟灑蒙混過關,結果鮫族並不看他。眠瓏道:“我是來找瞻明仙主與越山仙主的。”
鳳懷月站起來:“這邊請。”
來找,自然是因為有事。
至於是何事,眠瓏道:“鮫族願與修真界合作。”
司危稍稍頷首:“可以。”
鮫族侍衛:“……”
鮫王問:“姐姐現在何處?”
餘回看瞭眼彭循,彭循立刻站起來,恭敬道:“鮫王這邊請。”
修為高深的鮫族會將魚尾變為雙腿,眠瓏赤腳踩過船板,隨彭循一道進瞭內艙。鳳懷月扭頭對司危道:“下回這種場合,你還是不要出現瞭。”雙方談合作,讓你搞得好似對方有事相求,那可是鮫族,被虐殺千百年依舊心高氣傲,哪裡受得瞭你這祖宗姿態。
司危不解:“我似乎隻說瞭兩個字?”
鳳懷月堅持:“兩個字都不準說。”
司危看瞭他一會,點評:“刁蠻。”
鳳懷月莫名其妙,我這怎麼能叫刁蠻?
餘回及時出現:“好瞭,這件事我且先記在本子上,待將來回金蟾城,你們再慢慢爭辯刁蠻與否。現在先說說撕開風暴之眼的事吧,據我這幾日的觀察,那片颶風區並不容易靠近,大浪重重,風刃如刀,稍有不慎就會被卷上萬丈高空。”
司危大發慈悲:“本座可以親自將他丟進去。”
鳳懷月:“不行!”
餘回卻道:“我也是這個意思。”
畢竟早在三百年前,你就曾親手將這位倒黴的花端端公子從月川谷丟瞭出去,丟得那叫一個遠而準,在全城人的註目下如利箭嗖嗖破風,最後“砰”,徑直撞進瞭幾十裡外停著的長安城車隊中。
如此好本事,千萬別浪費。
第95章
彭循在將眠瓏帶入內艙後,便轉身離開,臨走時不忘順手拎上紅翡。少女被他扯得踉踉蹌蹌,道:“喂,你做什麼!”
“鮫族兩位王有要事相商,你傻乎乎地留在那裡湊什麼熱鬧。”
“那你怎麼不把長願一起帶走?”
“我為何要把長願帶走,他也是鮫族。”彭循松開手,“好瞭,今日天氣不錯,你別一直悶著瞭,不如出去曬曬太陽。”
“我可不出去。”紅翡抱著胳膊蹲在地上,“外頭人太多。”
“多就多唄,又不會吃瞭你。杜老板娘過兩日就要駕船返航,你難道不想去見見她嗎?”
“不見,沒什麼好見的。”紅翡道,“她救瞭我,我卻咬傷瞭她的船工,恩將仇報,何必出去自討沒趣。”
“那兩名船工早就被打發瞭回去。”彭循道,“他們已經承認瞭那一晚是因為醉酒,從而對你生出不軌之心,才會招致你的反抗。杜老板娘在聽完事情原委之後,勃然大怒,當天下午就命他們自行駕船返航。”
紅翡驚訝道:“他們自己承認瞭?”
“不算主動承認,是鳳公子在聽聞你無端咬人一事後,覺得事有蹊蹺,便查瞭查。”彭循道,“那些男人欺負你,你卻不肯說出實情,反倒爽快認下是自己咬人,這算什麼道理?”
“不認也不會有人信,誰讓我之前是個滿口謊話的騙子,反正又不是什麼大事。”紅翡揮手,強行將彭循攆走,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要當個好人,也不知道什麼才算好,每每遇上這陽光開朗的世傢公子,面上雖不顯,但心裡總發憷得很。
船艙內,眠瓏道:“他們將姐姐照顧得並不好。”
“你對兩位仙主抱有偏見,自然處處都看他們不順眼。”大荒道,“我的傷勢,你心中清楚,能養到現如今這份上,已屬萬分不易。”
眠瓏蹲在缸邊,負氣不言。大荒將手搭在她的臉上:“好瞭,我在這裡過得很好,你不必擔心。現在長安城的花公子願意去打開暴風之眼,鮫族更該對他言一聲謝,此事不宜拖延,須得盡快動手。對瞭,回去的時候,帶上長願,他的傷已經快痊愈瞭,成日裡吵著要去蕩平陰海都。”
將大尾巴甩得“啪啪”響,缸都拍裂瞭三口。
眠瓏點頭:“好。”
銀白中帶有冷玫瑰色的魚尾在海中來回搖擺,泛出珍珠般的美麗色澤,長願跟在眠瓏身後,先是深深沒入海中,後又歡快地朝著遠處遊去。
“王。”他問,“我真的不用同大傢道別嗎?”
“不必。”眠瓏道,“不日還會相見。”
……
風雨激蕩,海水渾濁。
花端端袖子擦瞭擦臉,指著遠處叮囑:“那裡,看見瞭嗎,告訴瞻明仙主,等會就照著那片雷霆最薄的風暴處扔。”
鳳懷月雖知道風暴之眼可遮天蔽日,但再詳實的文字描述,也比不過眼前這從海卷上天的風浪旋渦來得直觀,風裹起海水向著四面八方飛濺,打在臉上時,像鋒利的刀。
眠瓏帶著鮫人族的武士們,用盾牌擋住撲面而來的巨浪,護送著身後的鮫群艱難前進。彭循與宋問則是禦劍行於最前方,拋出數百定風咒,回頭大喊:“快!”
最高階的符咒,也隻能勉強維持一瞬風平浪靜。另一頭,花端端摩拳擦掌,攬住鳳懷月道:“且讓你看看我這三百年來修成的好本事。”
司危將視線從烏雲最薄處,緩緩移到烏雲最厚處。
鳳懷月:“你敢。”
司危:“哼。”
移回來。
眠瓏高聲道:“沖!”
餘回也道:“就是現在!”
司危單手送出一股巨力,花端端順勢騰空而起,禦劍便向風暴刺去!鳳懷月一顆心提在嗓子眼,他看不清風暴中的花端端,也看不清已經被風暴團團裹住的鮫族眾人,天空驚雷滾滾,每一下都震得心底麻痹。
餘回道:“他三人合力,撕開暴風綽綽有餘,不必太過擔心。”
花端端揮袖帶起滔天巨浪,從風暴最中央直直劈瞭下去!彭循與宋問則是一左一右,用金光隔開一道細細窄窄的“門”,彭循道:“拉!”
宋問禦劍飛到高處,他制住金光,生生向著一側撕扯!浪將他打得眼前一片模糊白霧,雷霆不斷在四面八方炸開,震碎瞭避雷咒,他卻也來不及再重新掏出一張新的,隻裹著滿身電光向著下方高喊:“快!”
花端端及時將他拖離雷暴中心,長劍斬浪,替鮫族爭取到瞭更多的時間。眠瓏仰天怒吼,魚尾橫向一掃,大浪似墻,推著那些老弱病弱的鮫人“轟”一聲,順利進入“門”中!
金光消散,宋問松瞭口氣,一屁股坐回海中,差點沒沉底。他被雷電打得腦子有些發麻,過瞭半天方才後知後覺一轉頭,就見長願正瞪著眼睛,驚慌失措地看著自己。
“……”
宋問伸手往自己臉上一摸,沒易容,而長願在此時已經將他“撲通”扔進水中,整條魚如被狗攆一般飛速遊走。
“咳咳!”什麼粗魯魚!
彭循及時將好兄弟撈瞭上來:“怎麼跑瞭,你又調戲人傢瞭?”
宋問被淹得半死不活,不願說話,隻往他背上一趴:“走走走,回去。”
花端端順利完成任務,回船時雖說滿身是水,但並不像兩個小輩一般渾身衣裳都被轟得破爛,看起來依舊很人模狗樣,瀟灑倜儻。餘回側頭對司危道:“被比下去瞭吧?”
同樣是阿鸞出事,人傢怎麼就能發憤圖強三百年,態度既正面又積極,寫成書能直接送往各大學府供弟子當成逆境楷模來學習。
發瞭三百年瘋,又兇殘又自閉的反面教材:“滾!”
他拎起鳳懷月,強行將人擄走,隻留下剛剛抒發瞭一半心情的花端端在原地感慨,過瞭三百年,還是老味道。
“我話還沒說完。”
“不許說。”
鳳懷月再度手一攤,看吧,我就說總吵架肯定不是我的問題。
魯班城中,那隻桃花妖獸仍舊活著,隻是不能再動瞭,像一隻會呼吸的佈偶一般,成日裡蜷縮著,稍微碰一碰都會死。寧不微道:“它活著,就說明它的主人也活著。”
當初陰海都的人雖然稱此“靈獸”是“小都主費盡千辛萬苦尋得”,但背後到底是大還是小,姑且有的說。彭流問道:“被吞噬之後的鬼煞,還有可能繼續活著嗎?”
寧不微搖頭:“不知。”過瞭一陣,又道,“倘若越山仙主實在想知道,我隻有現吞一隻試試。”
彭流:“……倒也不必!”
況且現如今修真界也沒多少鬼煞,估計全被虜到瞭陰海都。
溟沉坐在無根巨塔最頂層的華麗大椅上,稍稍有些苦惱地皺著眉。樓老板站在一旁,道:“都主,可要將那些紅衣巫女招來問一問?她們一直在塔底侍奉,理應知道這……肚腹,幾天能消。”
“我已經問過瞭。”溟沉道,“她們說,三天。”
樓老板遲疑:“三天?”可這……距離上一任都主被吞噬,已經過去瞭足足五天。
溟沉站起身,讓巨大的鬥篷遮住身體。雖然這古怪醜陋的肚子並不會對自己的行動產生任何影響,但一想到鳳懷月或許就在附近,又或許明天就會來陰海都,他就開始陷入無窮的惱怒與焦慮,幾乎想要取出一把刀,將肚子裡的臟東西重新剖出來。
但不能。
因為司危也在附近,司危也會來陰海都。
恨之入骨的名字,和恨之入骨的人。他覺得自己原本是不必如此醜陋下賤的,比如在楊傢莊的那三百年,自己就活得很體面,不會殺人,更不會吃人。他想瞭一陣,轉身對樓老板道:“但阿鸞就是忘不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