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河離開不久,孟河走到瞭這裡。
與金河一樣,孟河被一種突然響起的聲音嚇著瞭。
與金河一樣,乍看全是巖石,細看才發現老丈。
這次老丈的聲音很簡單:“小姐,回傢吧!”
孟河在慌亂中看清老丈後,又立即在心中產生瞭另一種慌亂:怎麼,他看出我是女的?
於是虛虛地反問:“您說什麼?”
老丈說:“你在模仿男人走路,但沒有一個真男人會那麼誇張……”
這下孟河更慌亂瞭,連忙辯解:“大爺,我一點兒也不誇張啊,你看!”說著又以男人的姿態走瞭幾步。但才幾步就笑彎瞭腰,因為自己知道,剛才的辯解等於是坦白瞭。
孟河直起腰來,還是滿臉笑容,問:“大爺,您怎麼這樣聰明?”
老丈來勁瞭,接著說:“我還知道你要想擠他們考生的船,但不是去趕考的。趕考不會帶這麼一卷畫,而且你也不能考,因為你不是男的。”
孟河也來勁瞭,更走近一步,問:“那您猜我去做什麼?”
老丈捋著胡子,又上下打量瞭孟河一遍,一笑,說:“一個女孩子獨自改換裝扮遠行千裡,隻有一種可能,找親人。”
孟河吃驚瞭,後退一步,問:“找什麼親人?”
老丈說:“歷來有女子千裡尋夫,但你那麼年輕又那麼快樂,隻能是找父親。”
孟河上前拉住瞭老丈的衣袖:“請再說下去!”
老長更得意瞭,繼續分析下去:“我敢肯定,你父親是上京趕考,多年未歸。你背上的畫像,多半是你父親的,好辨認。”
孟河愣住瞭,放下老丈的衣袖,嘆一聲:“我,難道真是遇見瞭仙人不成?”
老丈說:“我不是仙人,而是老人,大傢都叫我老丈。一老,見多識廣。你看眼前這條長河,還算通暢吧,一個男人離傢在外,不管是兇是吉,都不難傳個音訊。如果一直沒有音訊,大抵已經改名換姓。”
孟河大吃一驚。她曾經千百次地暗自設想過爸爸的各種可能,卻從來沒有想到過他改名換姓。
“為什麼要改名換姓?”她急切地問老丈。
老丈有點後悔。剛才太沉浸於一種推理的快感,忘瞭推理的結果會傷著眼前的人,一個這麼單純的女孩子。
他想收回這個推理,至少把結論說得委婉一點。但轉念一想,事實的真相不會委婉,要不瞭多久就會橫亙在這個女孩子面前。於是,決定繼續推理下去,讓女孩子有一個準備。
老丈兩眼直盯著孟河,緩慢地說:“鄉間文人考中瞭科舉,如果名次很高,就要留在京城做官。在京城做官沒有背景怎麼行?最簡單的方式是隱瞞自己在傢鄉已有婚姻,成瞭某個大官的女婿。”
孟河問:“不是允許男人有幾個妻子嗎,為什麼要隱瞞?”
老丈一笑,說:“這你就不懂瞭。可以有幾個妻子,但也有大小之分。如果承認傢鄉已有妻子,那麼,新娶的高官女兒就成瞭小老婆,那怎麼會答應?因此隻能隱瞞。怕傢鄉的妻子兒女來找,就改掉瞭原來的姓名。”
孟河一聽就明白瞭,怔怔地看著老丈,說:“這麼一來,原來從傢鄉出發的那個丈夫,那個父親,就在人間消失瞭?”
老丈點頭:“對,人間消失。”
孟河追加一句:“京城卻多瞭一個年輕高官、乘龍快婿?”
老丈又點頭:“對,是這樣。鄉間婦女怎麼可能遠行千裡去大海撈針?何況,官場的海,是天上的海,進得去嗎?”
孟河沉默瞭,抬頭看天,又看遠處。
她不禁自言自語:“京城高官?改名換姓?難道,我已經沒有父親?這事,我媽媽難道沒有猜出來?……媽媽那麼聰明,很可能已經猜出來瞭,那麼,她一年年卷在這些畫像裡的,究竟是愛,還是恨?……”
她從肩上把背著的畫軸取下來,捧在手上,覺得這卷畫像更怪異,又更沉重瞭。她雙手握著它從身前伸向前面,看著它,掂著它,搖頭,就像要把它碎之棄之,任山間長風把殘屑卷走。但很快,她把它抱在胸前,貼在臉上。剛貼,又像被燙著一般移開。她嘆一口氣,重新把畫軸背上肩頭。
像很多年輕人一樣,在一個意想不到的瞬間,在一個意想不到的路口,突然感受到自己肩頭無法卸除的宿命。從這一刻,一步長大。
像要最後自救,孟河轉身問老丈:“大爺,會不會您判斷失誤,我父親是個好人?”
但轉身一看,老丈已經不見瞭。
其實此刻在孟河眼前,誰都不見瞭,包括以前還有點影影綽綽的父親。
但她還想去找一找。不再是為自己找父親瞭,而是找尋一個負心男子看到妻子畫瞭二十年畫像時的表情。
這表情與媽媽有關。
因此,孟河還要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