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呼聲突然輕瞭下來,變成瞭“嗬”的一聲驚嘆。原來,歡呼是一種模式,任何樣子的狀元出來都會歡呼,但今天民眾就不同瞭,他們確實對新科狀元的如此相貌缺少思想準備。
一個青春女子改扮男裝已經足以讓眾人目不轉睛瞭,何況這是一個絕色女子。民眾還不知道她的真實性別,但已經在頃刻之間被一種無言的光亮嚇著瞭。
歡呼聲又從驚嚇中釋放出來瞭。很多民眾就跟著白馬跑,跑在後面看不見,便超前跑到瞭兩側,被差役們驅趕。差役分成左右兩隊,在白馬兩邊行進。白馬後面,是鑼鼓嗩吶隊。
以前,鑼鼓嗩吶隊走在白馬前面,但後來有瞭一個規矩:凡是狀元英俊的,鑼鼓嗩吶隊要走在後面,好讓狀元直面夾道的民眾;凡是狀元相貌平庸的,就讓鑼鼓嗩吶走在前面,起一個掩飾作用。執行這個規矩,不必有誰下令,隻由鑼鼓嗩吶隊自定。今天的狀元一上馬,他們都知道自己該走在哪裡瞭。
孟河騎著白馬走在最前面,這匹白馬走得溫順高貴,走得有板有眼,可見訓練有素。
孟河看到大道兩邊有那麼多眼睛張得那麼大,全都對著自己,十分慌張。自己究竟該是微笑,還是端莊?該是冷漠,還是深沉?說到底,這一切到底與自己何關?他們真在歡呼我嗎?
我是孟河,又是金河。但是,金河在哪裡?孟河又在哪裡?這一切,被馬一顛一顛,整個兒都暈瞭。她第一次置身鬧市,已經立即明白,在鬧市中,除瞭暈,還是暈。
鬧市,鬧的程度並不一樣。孟河看到,眼前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鬧瞭。好像是到瞭一個集市,店鋪密集,商攤很多。不少人對自己的歡呼已經到瞭非常過分的地步,有五六個婦女激動得流淚、跳腳,還要撥開差役的手臂沖近過來。還有兩個,已經哭喊得快要昏厥過去,被後面的人緊抱著。這情景,很像是親人猝死,或愛女遠嫁。居然,如此極端的情感表達,都因為我?
從外貌看,這些流淚跳腳、哭喊暈厥、要死要活的人,都是文盲,並不識字,他們怎麼會如此投情科舉考試?也許他們是受騙瞭,但受騙怎麼被騙到如此忘情?
今天滿城都在為狀元瘋狂,那裡邊也有很多人是識字的,他們難道真是在崇拜狀元的文章?
我從小就問過媽媽:“古往今來千百年,狀元試卷裡到底出現過哪些精彩的句子?”
媽媽回答說:“一句也沒有。”
“會不會漏掉瞭?”我問。
“不會漏掉。隻要有好句子,哪怕是無名氏、小文人寫的,也都留下來瞭。”媽媽說。
突然,街市安靜起來,路邊的人也不見瞭。這又是怎麼回事?孟河側身問那個靠自己最近的馬夫:“這兒……?”
馬夫恭敬地回答:“這是到瞭六部,民眾禁行。”
六部,孟河知道,這是朝廷的各個行政官衙瞭。一眼看去,高墻大柱,石階紅門,一個院子接一個院子,甚是氣派。再往前看,過瞭六部,迷迷茫茫的,又是人頭攢動,一片熱鬧。
就著這時,孟河向馬夫輕喊一聲:“快停,落馬!”
馬夫一把拉住瞭馬,兩個差役上前把孟河扶瞭下來。
原來,在六部的兩個院子中間,一個石獅旁邊,站著笑瞇瞇的公主。
公主後面,左右又站一名侍女。三人艷麗的服飾,在石階高墻的襯托下分外突出。
公主!剛才孟河還想到過她。她與她,剛見瞭一面,非常匆忙,但有一點直覺,似乎這位公主能救她。
現在孟河自己知道,風風光光之中,面臨著巨大危險。女扮男裝,其罪一也;冒名代考,其罪二也;考中瞭狀元,其罪三也。這三罪加在一起,既嘲謔瞭朝廷,又譏諷瞭禮法,絕無從輕發落的可能。除非,上天突降一位貴人。這貴人,會是公主嗎?除瞭她,怎麼可能還有別人?
孟河下馬後抬起雙手整瞭整冠冕,又放下雙手撣瞭撣袍子,以示尊重。然後,瀟灑地走到公主前面,拱手作揖。
“參見公主!”孟河說。
公主揚手把馬夫、差役支開。正好這裡沒有民眾,眼下隻剩下瞭兩個人。
“狀元郎,”公主親熱地喊道。剛才聽來聽去都叫“狀元公”,叫“郎”,孟河還第一次聽到。
公主說:“狀元郎,你知道,你剛才騎在馬上,下得馬來,走在路上,有多光彩嗎?”
孟河怕公主像剛才一樣快速離去,便急不可待地說:“公主,我……我有非常重要的話要告訴您!”
公主一笑,說:“再重要,也沒有我們相識重要啊。看你一急,更帥氣瞭!”
孟河覺得在騎馬遊街的半道上插空停留,就不能講究禮貌寒暄瞭,便把事情立即引到關鍵。她說:“公主,說實話,我本不是來考試,而是來找父親的……”
公主立即興奮地搶過話頭:“你是說,你來找父親的時候,順便拐到考場玩瞭一把,就考中瞭狀元?這真是: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孟河也搶過話頭,說:“公主,沒時間說笑瞭,我見到您也不容易,能不能言歸正傳……”
“好,我喜歡你的幹脆!”公主說,“其實我更幹脆,一露真相就會把你嚇一跳。如果真要言歸正傳,那就別兜任何圈子,請聽一句最簡單的話:我潔身自好那麼多年,這次終於看上瞭一個男人,那就是你!”
孟河一聽,腦中轟然。已經是千重困頓,又加瞭一個更大的麻煩。
當麻煩壓到極頂,唯一的辦法是回歸最簡單的真相。孟河看瞭一眼身後全都因自己而停瞭下來的馬隊,又看瞭一眼公主,橫下一條不顧死活的心,輕聲說出瞭遲早要說的那句話:“我並非金河,也並非男子!”
“啊?”公主大驚失色,但她立即穩住瞭自己,揚手對著退讓在十步之外的侍者說:“狀元臨時有事,後面的馬隊繼續遊街!”
說著,她把孟河引到石獅子後面的一個隱蔽處。她現在完全無法判斷孟河所說的話,隻是從小就對一切顛覆性遊戲充滿好奇。何況,眼前這個俊美的狀元,說什麼都好聽。
這時兩人聽到,前面大街上的歡呼聲又響起瞭。沒有人告訴民眾,狀元已經半途脫隊,因此大傢還是對著馬隊歡呼。真假虛實,他們從來就不在乎。
公主幾乎確認,狀元也有點看上自己瞭,因此在給自己開玩笑。歷來狀元沒有一個不想做“駙馬”的,因為是通例,所以要說幾句瘋話作一點掩飾。文人心機,本公主早就摸透。
公主故意找這麼一個狹窄的空間,兩人幾乎臉對臉瞭。她笑著撇瞭一下嘴,問:“怎麼,你剛才說自己並非男子?”邊問,邊要張嘴大笑。
她知道,要回答大笑話,隻有大笑。
就在此刻,孟河完全回到瞭女孩。隻是渾身一松,立即就回來瞭,女孩的心情,女孩的體態,女孩的表情,女孩的聲音。她把手伸向公主,而且,輕輕地握上瞭。
公主如遭雷擊。
純粹女孩的指掌直覺,無可懷疑地被公主感應,並立即貫通全身。
公主後退一步,說:“這怎麼可能?你真是女的,這怎麼可能?這,你……”
公主終於恢復瞭判斷力,雙眼直視著孟河,口氣中已經有點生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孟河想,該來的還是來瞭。那就直說吧,直說最危險,又最省力。
孟河說:“公主息怒!公主,我不叫金河叫孟河,父親二十年前上京趕考,從此音訊全無,母親不久前也已去世。我到京城來找父親,一個女孩子要遠行千裡,除瞭女扮男裝,我沒有別的辦法。”
這話說得簡明誠懇,公主仔細聽著,情緒已經緩和。
公主說:“女扮男裝,那就女扮男裝好瞭,為什麼又冒名頂替去考狀元?”
孟河突然激動起來,說:“公主你不知道,那日進京途中,船行半路遇到瞭一場突發的大寒潮,兩岸都是懸崖,那麼多船全被嚴冰封在瞭江心,那麼多考生眼看著都要被活活凍死瞭。就在這時,有個考生站瞭出來,一個人拿著斧子鑿冰,救瞭整個船隊!”
公主立即感嘆道:“哦,真是個俠義之士!”
孟河還在說下去:“可就是這個俠義之士,因為鑿冰卻把自己的手凍傷瞭,不能進京趕考,我就……公主,你說,要不要代他一考?”
公主脫口而出:“要!如果是我,我也會代他一考!”
剛這麼一說,公主就警覺自己表態太快,被眼前的這位女子給“繞”進去瞭。這事太大,自己畢竟是皇帝的女兒。她語噎瞭,但又為自己的語噎不好意思。
她若有所思地徘徊幾步,才故意轉移話題。
公主說:“對瞭,剛才你不是說,出來是為瞭尋找父親,你父親在何處?”
孟河立即想起瞭老丈的推斷,說:“我想他早就考中瞭科舉在京城做官,改瞭名字又重組瞭傢庭。”
公主說:“那好辦,隻要他在朝廷做官,我一定能幫你查出來!”
孟河說:“謝公主!但我改主意瞭……算瞭。”
公主有點吃驚:“算瞭?你不找瞭?”
孟河說:“不瞞公主,我不找,並不完全是因為大度。”
公主問:“那還為瞭什麼?”
孟河有點語塞,在猶豫要不要說,但她不知為什麼已經對公主快速建立瞭信任,便說:“更重要的是,我一路上看那麼多考生,實在太不像樣。為瞭做官無情無義,還裝腔作勢。我父親,多半也是這樣的人,否則就不會‘玩失蹤’玩瞭二十年。這樣的父親,找著瞭反而惡心,不如不找!”
公主是一個近乎透明的人,極易受到正義的感染,聽孟河這麼一說,立即響應:“一點不錯,我見這樣的考生就更多瞭。要不然,我怎麼到今天還是單身!”
孟河又一次握住瞭公主的手,說:“公主,沒想到您是這麼好的人!我已決定,不再要父親。反正,從小過慣瞭沒有父親的日子。”
公主頓生敬佩,說:“咳!你為何不是男子漢,為何不是大丈夫!我苦找多年,就在找你這樣的器宇軒昂、堂堂正正!”
說完,公主又退後半步,從頭到腳看瞭看孟河。
孟河被她看得害羞瞭。
公主說:“我在想象,你改穿成女裝的樣子。好瞭,你不找父親瞭,我也不找駙馬瞭,兩個女人幹幹凈凈成為至友,那有多好!”
孟河問:“公主不成婚,皇上會同意嗎?”
公主把嘴湊近孟河耳邊,輕聲說:“父皇由著我。他在我母親死後不知道該做什麼,隻是任由大臣們安排一天天過。偶爾,會讓太監傳幾句話。”
孟河聽瞭深感驚訝,說:“那就是說,全聽大臣的瞭。會不會奸臣當道?”
公主說:“如果真有奸臣當道,那就好瞭,可以把奸臣除掉。現在倒好,就像那些墻壁上的磚,每一塊都不好不壞,卻互相咬在一起,組合成瞭一堵堵高墻,一堵堵危墻。誰也穿不過,誰也逃不瞭,這就是朝廷。”
最糟糕的不是奸臣當道,而是一塊塊不好不壞的磚咬在一起?太精辟瞭!孟河她用又驚又喜的目光重新打量公主。
“如果由你拜相,一定經天緯地!”孟河說。
“正像由你出試,立即遮天蓋地!”公主說。
兩個驕傲的女孩子,在路邊石獅子背後,氣吞山河。
孟河指著公主說:“大道在嬰,大雄在女。”
公主指著孟河說:“大哲在鄉,大邪在書。”
她們已經忘記瞭身後的大街,忘記瞭怪異的處境,像是遇到瞭多年未見的知己好友,打算繼續講下去。但是,一種沉悶的鼓聲傳來瞭。
公主一聽就緊張瞭:“不好,廷鼓響瞭!”
“什麼是廷鼓?”孟河問。
“廷鼓就是宰相的迎賓鼓,此刻他應該已經站在相府門外,準備迎接你。”公主說。
“迎接我?”這下孟河也緊張瞭。她問公主:“狀元遊街,都要宰相迎接嗎?”
“倒也不。”公主說,“昨天晚上我在宮中遇見他,他聽出我對你有很大興趣,就把你當作準駙馬瞭。”
“那怎麼辦?事情越鬧越大瞭。”孟河很著急。
公主皺著眉頭想瞭片刻,說:“你趕快坐上我的轎子逃走,誰也不敢攔你。我再從這六部裡邊要一頂轎子趕快進宮,見父皇,找個借口把這件事情糊弄過去。”
“想到借口瞭嗎?”孟河問。
“還沒有。這事情太大,小借口還不行。隻要你逃走瞭,我就可以耍賴,邊耍賴邊想主意。”公主說。
“那我怎麼逃走?”孟河問。
公主立即來瞭精神,說:“走一條我平日溜出宮去遊玩的秘道。我會吩咐轎夫抬到東偏殿小門,那兒有好幾道門禁,查得嚴。我轎子座位下有一套便服,你先換上。那套衣服你穿可能太短瞭一點,也太寬瞭一點,將就吧。穿上,你就成瞭一名打雜的下女,叩小門的門環七下,三下重四下輕,就有一位老大爺出來開門。出門後向北步行三十步到一個水閘口。拉下水閘口左上方的鐵把手,再搖三圈,閘口就會開通。這時,你學鷓鴣叫,五聲,就會有一條小船從閘口滑下,有一位中年船夫會與你對口令。今天是單日,用乙類口令,第一句……”
公主越說越快,完全呈現出她孩子氣的一面,與剛才有關拜相的豪言判若兩人。孟河越聽越受不住,連忙阻止:“公主,別說瞭,我記不住,也不會走這條路,太隱晦曲折瞭。還不如讓我迎著廷鼓去對付宰相!”
公主說:“這太危險瞭。”
孟河:“我的馬還在,我還是順著狀元大道去相府。公主,麻煩您再向皇上解釋一下。越是堂堂正正,事情就越簡單。”
公主:“堂堂正正?……也對。那好吧!”
於是,兩位女子從石獅子背後出來。孟河又上瞭白馬,公主又上瞭小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