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作者:周遠廉 字數:2477

“等一等,禦史大夫!”這是公主悅耳的聲音,表情中,充滿瞭揶揄:“請原諒,我比較笨,聽你的話有點吃力。你剛才,好像是在說,我父皇下旨,讓孟河站上雲門臺,供你們這些官員挑選,一旦被選中,就要帶回傢去做第二房、第三房?”

禦史大夫很尊重公主,見公主要與自己對話,受寵若驚。他連忙點頭,說:“是這樣,確實是這樣。孟河如果被哪位新科進士選中,而這位新科進士又恰巧在傢鄉還沒有成婚,也沒有訂婚,那麼孟河就可以做他的頭房夫人瞭。但是,新科進士初入官場,事事掣肘,要做好丈夫是不容易的,因此我看不如嫁入年長大臣的府第,雖然排位在後,但老夫少妻,分外恩愛……”

他自己顯然已經看上孟河,說得容光煥發。但是,他的言詞被粗暴地喝斷瞭:“放肆!”

公主終於忍不住瞭,厲聲說:“你們,也太狂妄自大瞭吧?也太大言不慚瞭吧?也太厚顏無恥瞭吧?請你和大臣們抬頭看看這位孟河,論姿色,遠超你們的夢想;論學識,可做你們的師長。好好崇拜吧,仰慕吧,自卑吧,自嘲吧。至於你們中是否也藏著一兩個值得孟河姐多瞟一眼的人,那也要讓全體排隊,恭恭敬敬地站著,讓她來巡視、檢閱一遍。但我估計,值得她多瞟一眼的人在你們中間並不存在。而且,在孟河姐巡視的時候,我還要陪在身邊,怕你們的眼光不幹凈!”

公主的話雖然過於辛辣,但由於她是針對禦史大夫的,這讓宰相抓住瞭機會。宰相就順著公主的口氣說下去瞭:“公主的批評,切中要害。禦史大夫雖然年事已高,但依然春心勃發,常常產生非分之想,請公主寬恕他。現在遵照公主的吩咐,本殿百官將排成多層隊列,請公主和孟河小姐巡視。我就不入列瞭,請禦史大夫排在第一,榮任挑婿首席候選人。”

宰相對自己的這番機鋒言詞非常得意,說得嘴角銜笑。他隨即對著群臣發佈號令:“立正!二十人一列,以朝靴為線,全部排齊;列與列之間,面對面站立,空開五尺,便於巡視;巡視之時,誰也不準擠眉弄眼、忸怩作態;特令禮部派出五名司儀官立即檢查隊列儀容,不得稍有延誤!”

宰相話音剛落,大殿一片混亂,很快又一片安靜。五名司儀官本來就在殿側值班,此刻便在一列列官員的隊列間快速檢查,指正冠冕,按縮肥肚,嚴守靴線,十分專業。

這讓孟河著急瞭,在公主耳邊說:“千萬不要讓我巡視,我不想在這群人裡挑選丈夫。趕快讓他們停瞭,趕快!”

公主也用耳語笑答:“你不想挑選,我還想挑選呢。大臣都認識,一個也看不上。我倒是想看看新科進士,有沒有一個比較入眼。這事你有責任,誰叫你男扮女裝先讓我失去瞭方寸?現在算是我陪你,你賠我!”

孟河聽公主這麼一說,也就無言瞭。她雖然被逼,卻也知道應該把公主掩護在後,便提一提長裙,開始悠悠然、施施然地徜徉。風風火火的公主陪著孟河,也提瞭提長裙,一起悠悠然、施施然起來。

麻煩的是,諸位大臣和新科進士雖然列瞭隊,卻沒有遵守宰相的禁令,全都對著孟河和公主擠眉弄眼、忸怩作態。面對面的兩排,都是這樣。

孟河有點臉紅,低下瞭頭。這被公主發現瞭,便悄悄伸出手來,把孟河的手抓住。手是有表情的,這一抓就抓住瞭全部調侃、幽默、嘲笑,兩個女孩子甚至沒有互視一下,就把目光抬得很高。他們兩人在這裡本來就不需要仰視,隻要平視,現在,平視也都變成瞭俯視。

從那個肥胖的兵部尚書開始,忸怩作態變成瞭低度舞蹈。他讓肩膀和肚子表現出一種搖擺節奏,有明顯的挑逗意思。人體的運動有一種直覺的傳染性,站在兵部尚書邊上的文官們也都不由自主地動起瞭軀體。公主和孟河隻當沒看見,但兩人握著手卻暗暗捏瞭一把。

終於,看到公主很想見見的新科進士瞭。新科進士對於大殿空間還比較畏怯,又被“冰河事件”籠罩著,不知兇吉禍福,因此十分惶恐。

惶恐中是無法欣賞美色的,他們隻看到兩片彩色的輕雲,從男人狹窄的峽谷中飄來。他們看到前面的大臣都有一些奇怪的動作,覺得自己也該動動。他們畢竟年輕,舉手投足沒有太多障礙,因而動作顯得太大,又沒有章法,活像一個個失智者。

“你看這些樹,剛剛抽芽就長僵瞭。”公主對孟河說,“走路走累瞭想找一棵靠靠背、歇個腳,都沒法指望。”

孟河覺得公主的這個比喻很好。她從那晚冰船的經歷,早已看穿瞭這幫新科進士,其實也看穿瞭前前後後多少代的進士和官員,因此她今天的神情比公主更不認真。她很想打消公主在這個圈子裡挑選丈夫的企圖,而打消的最好辦法就是調笑。

她抬手指瞭指前面,對公主說:“趕快走過這片歪樹秧子,前面又有一排排老樹樁子,那就可以讓你靠靠身子瞭。”

不錯,新科進士後邊又是各部大臣和高官瞭。他們眼巴巴地期待著孟河和公主的到來,漸漸突破瞭朝靴線。巡視的甬道,已經非常狹小。

那五名禮部的司儀官早已急得大喊:“分開!分開!你們也算是朝廷高官,怎麼一見美女就擠成這個樣子,成何體統!”

但是,大臣們還是不聽,越擠越緊。這已經是最後一列隊伍,眼看孟河和公主很難通過,隻能望而卻步瞭。這讓宰相很生氣,覺得自己發起的巡視禮儀,不能在臨近結束之時就被堵塞掉。於是,他直著嗓子下令:“分開!讓一條路出來!”

他的聲音有一種顫抖的撕裂感,這讓所有聽到的人害怕。這種聲音,能讓鬧市肅靜,流氓止步,蟻螻逃奔,虎豹隱身。現在,那兩排擠在一起的大臣隊列,也剎時分開瞭。

分開,就看到瞭終點。終點,是宮殿堂皇的大柱,直達殿頂。大柱底部,站著一個白須白發、棕袍寬大的老人。大傢早就認識他瞭:老丈。緊貼著老丈,一個麻衣男子靠著柱子,疲倦地坐在礎石上。大傢也已經見過:金河。已經第二次瞭,他總是躲在人群後面。

“金河!”這是孟河清亮的聲音。她也顧不得公主瞭,拽著長裙向著柱子奔跑而去。她邊跑邊說:“你怎麼躲在這裡,讓我找瞭那麼久!”

孟河對金河那麼親熱,但金河對於一個女裝的孟河還非常陌生。他站起身來,卻還是緊靠著大柱,怕突如其來的事情讓自己猝不及防。

“你,真是孟河?真是那個背著畫軸找父親的小夥子?真是那個整夜都用佈帶拉著我鑿冰的小夥子?”

老丈接過話去,笑著說:“你還可以問下去——你,真是那個看到我受傷立即趕到京城代我考試的孟河?真是那個用金河的名字考取瞭頭名狀元的孟河?”

全場靜默。

金河終於又一次開口瞭:“孟河,你的美麗,讓我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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