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卯時三刻,王家大宅外的曬谷場上,姚村鎮及其附近鄉鎮聚集而來的鎮民、鄉民兩三千人,已經將這里圍了一個滿滿當當,所有人都伸長著脖子,想將孔家大老爺宣布分孔家田的一幕看個分明。
摩爾、弗里德里希、白斯文、洪仁玕和韋昌輝也都在曬谷場的一角,一人一把太師椅坐著,跟前還放著案幾。幾個人為了不引人注目,都換上了普普通通的長袍。摩爾和弗里德里希還用帽子把頭發給遮了,不仔細些,誰也不知道他們倆是洋鬼子。
馬寶才則在一張臨時搭好的木臺上端坐著,一身紅袍,頭戴圓帽,手按刀柄,威風凜凜。
馬寶才忽然大喝一聲:“請孔副會長宣疏!”
太平天國山東省農會副會長孔繁煦也穿著一身紅袍,顫顫巍巍走上木臺。他看著底下兩三千苦哈哈的貧下中農,展開黃綾的手抖得如同篩糠,聲音也有點發抖:“臣等山東士民謹奏:竊聞天道無私,地德均平。今圣朝肇興,革故鼎新,臣等雖忝列衣冠,豈敢悖天逆命?昔三代井田之法,耕者有其田,鰥寡孤獨皆有所養,此誠天下大同之基也。臣等愿效古圣賢遺意,將闔族祭田、私田盡數分與佃農,永廢重租苛債。
查山東州縣,膏腴沃壤十之七八歸于豪強,貧者無立錐之地。每歲春荒,鬻子賣妻者相望于道。臣等目睹心惻,今承天王圣諭,敢不傾囊以奉?凡孔、孟、顏、曾諸姓祭田,悉歸農會丈量;歷年債券,無論本息,盡數焚毀。
伏惟天王陛下,行湯武革命之事,繼周公吐哺之心。使齊魯大地,無復朱門餓殍之嘆;田畝阡陌,盡成黔首樂土之疇。臣等雖心有戚戚,然不敢違天意、逆民心。惟愿仿井田舊制,九一而稅,鰥寡各得其所,則天下大同可期矣!
臣孔繁煦等頓首再拜.”
孔繁煦念完了奏疏,然后巴巴望著馬寶才,馬寶才輕輕揮手,讓他先站在一邊,然后又一指木臺底下單獨站著的一群姚村鎮一帶的地主,喝問一聲:“爾等姚村鎮的老爺,可舍得把土地拿出來分了?”
舍.當然是不舍得的!
但他們太愛活命了!而且也沒有不舍得的本錢。就如摩爾和弗里德里希分析的那樣,這些中國地主實際上不配稱封建,按照歐洲的標準,他們其實就是農村小資產階級。
小資嘛,肯定是軟弱的!實力不夠,一不留神就貧農了,不軟弱怎么可能?自己沒有實力,就只能依附于大資產階級或是封建主。中國當下沒有什么“大資”,而這幫農村小資依附的八旗封建集團都已經撲了,他們還能不撲?
“舍得!我等舍得!”
“我等愿意獻出全部田產,以后追隨天國一起拜上帝!”
“不要了,不要了,我家的田產都不要了”
孔昭明、姚文學、孟廣祿三人馬上就高呼了起來——他們仨地主都當得困難,家里頭就二三十畝土地,這兩年租子都收不齊,也就是個吃不飽、餓不死的局面,根本沒有力量反抗太平天國的農會。
他們仨一帶頭,其他那些地稍微多一點的地主也秒慫了,一個個都堅決要求把自己家的土地分了。
在邊上旁觀的摩爾這時候在筆記本上記錄道:“當具有工業化效率的山東農會被組織起來后,山東少量的封建主和大量的農村小資產階級就只能選擇屈服。而歐洲的工會面對的卻是同樣具有工業化組織能力的工業資本.”
“鄉親們!”馬寶才的發喊打斷了摩爾的思路,他抬頭一看,發現這位農會領袖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手叉腰,一手揮舞,大聲宣布道:“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天國諸王會議已經批準了孔副會長的奏疏!山東的‘井田均田’將從我們姚村鎮開始!”
“萬歲!天王萬歲!”
“分田分地拜上帝!”
“分田地、求大同!”
底下的農民當中馬上就有人帶頭高呼了起來,接著就是兩三千農人一起歡呼!
“來人吶!將罪大惡極的王舉人押上來!”
隨著孔繁煦的一聲大喊,姚村鎮分田分地大會的第二階段——公審王舉人就開始了!
斗爭嘛!
當然得有個斗爭對象。孔繁煦這樣的山東頂級豪門有統戰價值,身段又軟,最會投降,當然就得了新生。而姚村鎮的王舉人是個不上不下的。被統戰沒資格,想要和孔昭明、姚文學、孟廣祿一樣.又不舍得(地多了一些),手里又有血債,所以就只能填刀頭了。
“放恁娘的屁!”
王舉人被反剪雙臂推上石碾臺,綢褲襠部還滴著黃水,但嘴上卻還不服氣:“姓孔的,你有什么資格審我?咸豐五年是我非得在發大水的時候逼租嗎?不是你這個孔家三爺逼著我們交團練捐,我會帶人下去催租嗎?我不去催逼,你就要來殺我全家了”
“住口!”孔繁煦暴喝了起來,滿臉都是惶恐,“王守仁,我要殺的是你全家,可沒叫你去殺下面的農民.你家搜刮了那么多年的民脂民膏,就不能拿出一點老底子?”他一揮衣袖,指了指堆放在曬谷場上的財物,“看看.光是銅錢就有二十籮筐,債契就上百份,銀子足足五百兩,還有那么多的綢緞、棉布.你拿一點出來不行嗎?”
“你家的錢財比我多一萬倍,你為什么不拿出來?”王舉人大罵,“你他娘的也配姓孔?衍圣公府的人都給你丟盡了”
白斯文將臺上的這場對話一五一十都翻譯成了英語,然后又對摩爾和弗里德里希道:“衍圣公這一家倒是封建,曲阜一縣都是他家的領地,只是沒有一點骨氣,誰來就投降誰!”
摩爾笑道:“也許就是因為他家沒有一點戰斗力,所以中國的帝王才把他當成一只花瓶擺在曲阜吧?這不是真正的封建,這只是王權對神權的供養.太平天國顯然打算繼續供養孔子的牌位。”
“孔副會長,他說的可是真的?”高臺之上,馬寶才已經笑盈盈質問起孔繁煦了。
其實孔繁煦在大清那邊的所作所為他早就知道,不過只要會投降,這就不是什么問題,現在問一問,只是為了給底下的老百姓一個交代。
“下官有罪!”
孔繁煦突然跪地叩首:“衍圣公府愿獻祭田六十三萬畝,廢債九十萬八千兩!”
“六十三萬畝地,九十余萬債.足以贖罪了!”馬寶才又問,“那王舉人該如何處置?”
孔繁煦咬牙道:“殺!”
劊子手的鬼頭刀揚起,寒光一閃,一顆大好頭顱就滾落在地!
孔繁煦癱坐在地上,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尸體,渾身都被汗水浸透。突然,曲阜城的方向上冒出了濃煙,隨后一騎塘馬飛馳而來:“報——孔繁熏開城門迎湘匪王鑫!”
這一嗓子差一點把孔繁煦給嚇死,孔繁熏是他的親哥哥啊!之前也和他一起跪了,還當他的名教山東大方治頭大祭酒——天天念點儒經就能吃俸祿,還能繼續住在孔府豪宅當中,有什么不好,居然反了
馬寶才突然大笑:“好好好,就等著他們反.要不然本官調集的三萬山東農會民兵可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白斯文突然拽住摩爾衣袖:“他不僅有三萬農兵,還有左宗棠的一千名衛隊那可是打過堪察加半島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要塞的精銳啊!”
就在這時,東南方向隱約傳來爆豆般的槍聲——那是天歷三年式線膛槍在宣告新時代的來臨!
“這不是反封建。”摩爾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下,“這是工業化組織碾碎了小生產者的壇壇罐罐。”
弗里德里希翻動著《魚鱗冊》:“姚村鎮最大的地主不過六百畝,放在歐洲連莊園管家都不如。”他翻開筆記本,在上面打了個除法草稿,“人均一點五畝.實在也太少了吧?”他又在筆記本上算了算:“姚村鎮人均口糧二百六十斤/年,僅達柏林貧民窟標準的70%左右。”
一旁的白斯文冷笑道:“還得擠出一部分土地種棉花呢!”
“但他們別無選擇。”弗里德里希合上滿載數據的筆記本,“他們要么砸碎這個五億人的牢籠,要么就只能.”
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白斯文卻點燃了一支雪茄煙,看著曬谷場當中熱火朝天的“分田分地”(其實就是領太平天國的新田契)場面,淡淡地道:“西安的名教也許能尋到一條不一樣的路吧?”
“名教?西安?”摩爾來了興趣,“是滿清的殘余勢力嗎?他們想干什么?”
白斯文低聲道:“他們什么都不想干,只想維持住不死不活的現狀,把多余的氣力都用在鉆研無用的儒家經典之上.”
“有意思.”摩爾笑道,“他們想打造一個牢籠,把自己關進去!”
“對!”白斯文點點頭,“可是英國人卻砸碎了這個牢籠!”
摩爾想了想:“等我去過天京和上海,一定要再去一趟西安,好好看看名教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