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後。
都說物是人非,可歲月如水,變的是人,不變的也是人。
京城郊外的丁傢茶肆,據說是□□開國時,丁傢祖上在郊外盤瞭塊地蓋瞭個小茶鋪,轉眼百年,大雍朝依舊鼎盛,丁傢茶肆傳瞭一代又一代,直至如今。
這話是丁傢人自己說的,也不知真假,但傳瞭幾十年總有的,附近村鄰、常從此處走動的路人行商皆可證明。
時值仲春,萬物生發,花紅柳綠,冬日的寒氣卻未褪盡,早晚猶然寒涼。
丁傢茶肆卻依舊早早拆瞭門板開瞭鋪子,冷又如何?郊外村莊的農人,就是要趕早去賣菜賣蔬果花枝,沾著晨露,水靈靈的,才好賣上價錢。
路過丁傢茶鋪,曉得心疼自己身體的,買一碗熱茶,解渴驅寒,一碗茶水下去,從腸子暖遍全身。
最便宜的粗茶也不貴,一個銅板就能買一碗,當然,茶水也粗陋,不過是些碎茶葉沫子,一煮一大桶,沾點兒茶味兒,用大勺舀來賣,賣茶似賣湯。
有些人覺得這種粗茶算不得茶水,但這種茶卻十分好賣,丁傢茶肆每日都要煮上幾大桶。
今日一大早,丁傢茶肆的老掌櫃丁老漢如往常一般開瞭鋪子,他和老妻下著門板,兒子丁大福將一桶煮好的粗茶往桶中倒。
兒媳丁錢氏湊過來,低聲詢問:“爹,那滇紅可泡不泡?”
丁老漢往大路上瞅瞭眼,早起霧蒙蒙的,卻有三兩個行人,從遠處行來,往京城方向去,出城的還沒見幾個。
“再等等。”丁老漢說:“先把水燒上。”
“唉,曉得。”丁錢氏應瞭一聲,他們開茶鋪,熱水是常備的。
他們這茶鋪位置好,剛開門便有人來喝茶,粗茶賣出去碗,稍微晚來一些的丁傢小娘丁萍,挎著個可掀開蓋子的小竹籮去收錢。
送走客人,丁萍收著茶碗,又進來幾個客人,挑擔提筐,一看便是進城賣農貨的農人。
一股馥鬱花香襲來,丁萍忍不住多看瞭兩眼,原是個帶孩子的婦人,提著兩個大竹籃,幾枝桃花從花籃裡頭戳出來,粉艷艷的,惹人心醉。
“掌櫃的,來兩碗熱茶!”與賣花婦人同行的男子,排出兩枚銅錢,吆喝瞭一聲。
丁大福立刻端瞭兩碗熱茶過去,將收來的兩個銅錢隨手丟進女兒挎著的竹籮裡。
那賣花婦人與男子雖是同路,卻不是一傢人,男子請她喝茶,她不受,兩人推拒一番,婦人不好意思地接過茶水,給瞭她身邊的一兒一女,母子三個分著一碗茶。
男人一口氣灌下大半碗燙呼呼的茶水,這才咂巴著嘴問:“掌櫃的,周老爺昨日來瞭沒有?”
丁老漢斜他一眼:“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男人訕笑:“還能做啥,賣些果子唄。”
丁老漢這才道:“來瞭。”
“林老爺……”
“來瞭。”
“裴……”
“都來瞭。”丁萍脆生生道:“待到日落呢。”
男人臉上的笑更大瞭,來瞭好啊,他昨個兒沒來,還擔心那些老爺們不來這處瞭。
男人磨蹭著喝完茶,也不走,賣花婦人有些心急:“三哥,咱們不進城嗎?”
她帶瞭兩籃,女兒還提瞭一小籃,若是不好賣,明日花就蔫瞭,更賣不出去。
“你不懂,咱們要是運氣好,不進城也能把貨出瞭。”他們這些進程賣貨的,多少得出幾文入城費。
賣花婦人一臉迷茫:“啊?”
茶肆又來瞭客,男人不好意思再占著桌子,帶著婦人和她兩個孩兒,蹲在茶肆外。
早上風涼,丁婆子見那兩個小娃兒穿得單薄,凍得縮成一團,心裡不落忍,讓他們在茶棚裡待著。
後頭又來幾個賣貨的,也不急著進城,往茶肆外頭一蹲,倒引得些路人來瞧貨。
又過一刻鐘左右,馬蹄聲漸漸,一輛馬車在茶肆外停下。
丁大福立刻出去迎客,領進來一個穿著薄棉衣,約莫三十來歲的男子。
“周老爺,今日還是滇紅?”丁老漢陪著笑臉問。
那周老爺還算和氣,點瞭點頭,外頭又進來兩個年輕小廝,方才去停瞭馬車,過來給瞭茶錢。
周老爺招手讓他們坐下,幾人占瞭一張茶桌,周老爺又要瞭兩個茶點。
待他們坐穩,縮在茶棚角落的男人小心湊上去:“老爺,新鮮果子要麼?”
說著將竹筐上蓋著的大葉子掀開給他們看。
筐裡頭裝著青嫩嫩的橘子和紅艷艷的山楂,看著就讓人嘴裡冒酸水。
周老爺微微蹙眉,他是南方人,嗜甜,不愛吃酸。
男人心裡一咯噔,周老爺擺瞭擺手,男人不敢糾纏,悻悻離開。
“三哥,咱走嗎?”賣花婦人方才沒敢湊上去,等男人回來才小聲問。
“再等等。”男人不甘心地說。
話音剛落下,外頭接連來瞭兩隊馬車,都是帶著小廝的老爺,丁大福招呼著他們坐下,又送上茶水。
三位老爺一通寒暄,原是認識的。
男人找瞭個機會,又去推銷他的果子,可惜橘子和山楂實在常見,這些見慣瞭市面的老爺們不稀得吃這些酸果子。
反倒是在外面蹲守的,有人賣出去些青棗、梅子,還得瞭賞錢,看得男人眼饞不已。
賣花婦人也看明白瞭,這是大主顧,可主顧都是男子,她這花可不好賣。
“三哥,走嗎?”婦人又問一遍。
“走。”男人垂頭耷腦,幾人剛要離開,外頭沖進來兩個小廝,激動道:“看到車瞭!是年少爺!年少爺到瞭!”
“真的?你沒看錯?”周老爺欻地站起來。
後面的小廝笑道:“那小白馬可是我們傢少爺送的,這哪能認錯。”
聽見這話,幾個老爺皆沖瞭出去,呼啦啦人走光瞭,男人和婦人挑擔提筐,哪敢跟他們擠,反而留在瞭茶棚裡。
“阿爹,周老爺他們要接的人,終於回來瞭嗎?”
丁萍站在窗前,好奇地探出頭,聽說那三傢都是京裡大戶,傢裡開茶鋪,不是沒見過來接人的,可三傢接一人,還是第一回見。
“少打聽貴人的事!”丁錢氏將女兒揪回來,把撞得東倒西歪的凳子重新放好。
外頭一陣陣的喧嘩聲,許多沒走的路人堵在茶肆門口看熱鬧。
過瞭一會兒,門口被排開,氣派的老爺們彎腰曲背,引進來一個少年郎。
丁萍正提著一壺茶水,抬眼瞧見,倒吸一口涼氣,手裡的茶壺差點兒跌瞭。
那少年大約十五六歲,跟她兄長差不多年紀,說不出的俊秀好看。
她沒念過書,不懂什麼君子如玉,隻覺得他像畫裡的仙人,踏進來時,連她傢這簡陋的茶棚都多瞭幾分貴氣。
“少爺,您一路辛苦,先在此處歇歇腳,咱們再回傢去。”
周老爺殷切道:“此處有兩道茶點味道尚可,您嘗嘗?”
裴老爺緊接著說:“粗陋點心,無甚好吃的,我傢少爺聽說您回京,特特從蜀中老宅要瞭幾個廚子過來,您回去品鑒品鑒?”
林老爺不甘示弱:“老爺說您愛吃五味蒸雞,我大伯父這些日子每日都蒸上兩隻,且等著小少爺歸傢呢。”
少年腳步一頓:“忠爺爺?你是……”
林老爺忙道:“回小少爺的話,林忠是小的大伯,小的年前才從膠東老傢來京。”
少年,也就是景年,先找瞭張幹凈凳子坐下,馬車奔波一路,怪累的。
“都坐,別站著。”景年說。
跟在他後面的陸三郎一屁股坐下去,他雖然跟著景年,算他半個書童,可也是景年堂兄,在他面前更肆意些。
其他幾個親隨默默站著,不敢落座。
周老爺等人也不敢:“不不,我們不坐。”
景年:“我不想仰著頭同你們說話。”
幾位老爺,也就是幾傢的管傢,連忙圍著桌子坐下,屁股挨著半邊凳子,不敢坐實瞭。
景年先同林管傢說話:“忠爺爺年紀大瞭,怎麼好讓他再進廚房。”
林管傢說:“老爺和大伯父都惦念著您,一聽說您要回來,伯父他跟我念叨好幾回瞭,老爺讓人講琉璃院打掃瞭好幾遍,就等著您歸傢。”
裴管傢一聽,急瞭:“年少爺,我們少夫人也惦記著您,還有小少爺小小姐,天天嚷嚷著要小舅舅。”
在幾年前,景年如何也想不到,裴止會成為他大姐夫。
那時候他還小,看不懂男人的狼子野心,他阿兄快要離京的時候,裴止時常上門,送藥送輿圖,態度十分友善。
陸景堂還以為裴止瞧上瞭他阿妹,可陸蓉很快同陳朔定瞭親。
他離京後,裴止在翰林院任職,對陸傢多有照應,景年還感激他來著,結果這人將他大姐姐哄走瞭。
陸萍的情況有些復雜,裴止出身不凡,陸景堂原本不看好這一對,但裴傢那邊,裴止自己搞定瞭。
他是傢中幼子,早先浪蕩數年,大約是一直未曾安分過,所以他爹娘長輩對他的要求就比較低。
總之,裴傢那邊不為難,陸萍自己也願意,兩人便那麼成瞭。
裴止對升官欲/望不大,他傢中有錢,翰林院待著也足夠清貴,便不圖外放。
每日修修書,同三兩好友小聚,修沐陪妻子踏青賞花,日子過得不曉得多快活。
景年外出遊學數年,陸萍想弟弟想得不得瞭,聽說他要回來,恨不得自己在城門口守著。
裴止哪能讓妻子受這個罪,再三吩咐管傢,一定要將景年接來。
主子有命,林管傢絲毫不敢懈怠,恨不得將景年抬回去。
一個個都打著感情牌,周管傢愁死瞭,他傢老爺不在傢啊!要不然林傢和裴傢怎會派人來。
周管傢雖然姓周,卻是陸傢的管傢,陸景堂一年前調任回京。
周管傢另辟蹊徑:“少爺,老爺不在傢,咱傢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就等著您回去主持大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