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提劍在手,拔腿就走。
“且慢!”
司馬懿卻上前攔住,問道:
“子桓公子,你打算帶兵往哪個方向追擊?”
曹丕一怔,目光看向吳質:
“你適才說,天子是從哪一門出逃的?”
吳質忙道:“回稟公子,天子乃是從南門出逃,子建公子他們也皆是往南追擊!”
曹丕眼珠轉瞭一轉,遂道:
“荊州在南,天子必是想南下經由葉縣方向逃往南陽,我自然往葉縣方向追擊。”
司馬懿卻不作聲,叫朱鑠拿來地圖,鋪展在瞭跟前。
曹丕看不明白司馬懿什麼意思,一時心急如焚,便想再這麼拖延下去,天子早被自曹植追到瞭。
司馬懿嘴角揚起一抹弧度,冷笑著一指:
“我料天子出逃必是事先與劉備聯絡過,那蕭和多半會派輕騎潛近許都附近,來接應天子南逃荊州。”
“去往南陽最近的路線,人人皆知是走葉縣大道,我軍追擊方向,勢必也是這個方向。”
“天子拖兒帶女,不可能走太快,若是走這一條路,很容易就會被我們追上,以那蕭和的智計豈會不知?”
“故我料他必會反其道而行,令天子假意向南,實則虛晃一槍向西,繞個大彎由魯陽方向入南陽。”
“子桓公子,你應該向西追擊!”
曹丕目光在地圖上掃來掃去,不由眼眸放亮,大笑著一拍司馬懿:
“仲達啊仲達,你當真是我曹丕的張良啊,依我看,縱然是那郭奉孝復生,智計也遠不及你。”
“你說的沒錯,天子必會向西逃竄,我就往西追!”
當下曹丕便披甲執劍,令吳質召集瞭數百親衛隊,風急火燎出許都,向西面追擊而去。
…
許都以西十裡。
幾百名“叛軍”,在韋晃,耿紀等漢臣的統領下,正擁簇著數輛禦輦,護送著劉協一傢疾行。
“再向西五裡就是潁水,那蕭伯溫已派八百輕騎,於潁水西岸接應陛下南狩,隻要我們過瞭潁水,陛下棄車換馬南下,曹軍就休想再追上我們。”
禦輦之內,孔融面帶著輕松的笑容,正寬慰著那位拳頭仍緊握未松的天子。
從踏出皇宮一刻,劉協便神經緊繃,拳頭緊握到指尖剜入掌心,浸出瞭鮮血,都不曾松開。
他很清楚,今日的出逃代表著徹底與曹操決裂,乃是他破釜沉舟的一搏。
一旦失敗,等到曹操回來,迎接他的必是雷霆暴雨般的重重懲罰。
上一回衣帶詔事敗的血腥,至今是歷歷在目。
董承,王子服,種輯等忠臣,盡皆被曹操夷滅三族。
身懷六甲的董貴人,也是難逃一劫,被曹操下令活活勒死。
曹操的殘暴血腥報復,令他在長達數年的時間裡,都籠罩在恐懼之中,無數個夜晚皆被噩夢驚醒。
今日與曹操徹底決裂,他豈能不心存憂慮?
隻是聽得孔融這番寬慰,劉協緊繃的神經方才漸漸松馳下來,拳頭也緩緩松瞭開來。
回頭看一眼許都方向,並未見有曹傢追兵蹤影,種種跡象都在表明,這一次的兵變出逃,似乎是真的成功瞭。
“朕逃出來瞭,朕終於逃出瞭曹賊的魔掌,朕自由瞭,朕自由瞭啊…”
劉協心中狂喜,整個人如釋重負,嘴角的弧度也再難壓下去。
此刻這位天子,如若爭脫籠牢的飛鳥,身心暢快之極,如不是顧忌孔融在側,要維持天子的形象,早已狂笑起來。
深吸過幾口氣後,劉協強壓下瞭心中狂喜,目光也從許都方向,轉向瞭荊州方向。
“孔卿,你說朕的那位皇叔,他會如何待朕?”
冷靜下來的劉協,語氣中隱隱又流露出一絲擔憂。
孔融自聽得出劉協言下之意,乃是擔心劉備會是第二個曹操。
“陛下無需多慮,玄德公乃仁義君子,更是陛下欽封的皇叔,以融對他的瞭解,他定然會對陛下尊奉禮敬,絕不會做第二個曹操!”
孔融斬釘截鐵的保證,眼神語氣是絕對的信任。
劉協微微點頭,心中又添瞭幾分底氣。
輕咳兩聲後,劉協以試探性的語氣問道:
“那依孔卿之見,朕若想仿效高祖,親率大軍討伐曹賊,朕那位玄德皇叔會支持朕嗎?”
劉協言下之意,自然是想詢問孔融,劉備是否會允許自己重掌兵權。
孔融卻未細細揣摩劉協話外弦音,不假思索便規勸道:
“陛下呀,恕臣直言,那曹賊用兵如神,放眼天下除瞭玄德公外,無人是其敵手。”
“哪怕陛下貴為天子,若戰場上對上曹賊,老臣以為也必敗無疑,隻會白白折損將士。”
“統軍討賊這種事,還是交給玄德公去做吧,陛下身為天子,當坐鎮京師,令玄德公無後顧之憂才是。”
劉協咽瞭口唾沫,眉頭暗暗一皺。
他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武略遠不及曹操,更遑論劉備。
隻是孔融也太過耿直,話雖說的是事實,卻直白到令他聽起來心裡頗不舒服。
關鍵是,孔融也沒抓住重點啊。
重點不是自己會不會統兵,而劉備肯不肯給他兵權,準他掌兵。
“陛下呀,請聽臣說幾句肺腑之言。”
“當年陛下登基之時,接手的是一個分崩離析,群賊並起的大漢朝,可謂受命於危難,舉步維艱。”
“臣以為,不管是不是陛下親自統兵掃滅亂賊,使我大漢能重歸一統,社稷再興,陛下都能稱之為中興之主,可與光武帝比肩。”
“隻要我大漢朝能復興,陛下又何必計較那些無關痛癢的虛名呢。”
孔融又語重心長,苦口婆心的給劉協掏瞭一番心窩子。
劉協沉默下來,眼神澎湃如濤,似乎是若有所悟。
“曹軍追兵,曹軍追上來瞭!”
禦輦之外,陡然間響起士卒的尖叫聲。
沉思中的劉協一哆嗦,臉色陡然大變,急是探頭向後方看去。
果然。
後方大道上塵霧飛揚,數百全副武裝的曹軍騎兵,不知何時已風馳電掣般追擊而來。
“孔卿,曹軍怎麼會追到這裡來?”
劉協頓時亂瞭方寸,驚望向瞭孔融。
孔融亦是驚疑不已,滿眼的不解。
依照事先謀劃,他們出許都後兵分兩隊,一路向南往葉縣方面而去,以吸引追兵。
他們這一隊,則出其不意向西,繞道往魯陽方向而行。
按照計劃,曹軍不該一窩蜂的被引向南面大道麼,怎麼會追至西面?
“臣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難道是那荀文若識破瞭我們的疑兵之計?”
“可那荀文若亦心向漢室,就算料知陛下向西而行,也不應該會點破呀?”
孔融額頭滾汗,依舊滿腔疑惑。
君臣二人驚疑不解時,那數百曹軍鐵騎,已是滾滾而至。
孔融隻得定瞭定神,寬慰道:
“前方離潁水已不遠瞭,依曹軍這追擊速度,我們仍有希望及時渡河,隻要我們過瞭河,與玄德公的接應人馬會合,就不怕這股追兵。”
“陛下莫慌,我們還有機會!”
聽得孔融這番安慰,劉協方才稍稍松瞭口氣,重新端坐瞭下來,極力維持著帝王該有的處驚不亂。
“大漢列祖列宗,若是你們認為我劉協配為中興之主,便在天有靈,保佑我度過這一劫吧…”
劉協閉上瞭眼睛,心中暗暗祈禱瞭起來。
百步之外。
曹丕正策馬飛奔,統帥著數百騎親衛,瘋狂的策馬窮追。
當看到前方出現天子禦輦時,曹丕眼中立時湧起狂喜。
“司馬仲達當真是料事如神,劉協果然是向西逃竄,這是老天也在幫我,扶我做曹傢儲嗣啊!”
曹丕嘴角上揚,當即催動著親衛們,狂抽馬鞭窮追。
隻是前方逃跑的人馬,很快發現瞭身後追兵,開始瘋狂的加速狂奔起來。
曹丕和他的追兵,雖然在與他們不斷縮短距離,過程卻甚是緩慢。
“前邊不遠就是潁水瞭,照仲達推算,劉備派來接應的人馬,應該就在潁水西岸。”
“照這麼個追法,隻怕我來不及追上,天子就已逃過瞭潁水,到時我怎麼可能再追得上?”
“不行,絕對不能讓天子逃過潁水…”
曹丕眼珠轉瞭幾轉,驀的一道森冷兇光,從眼眸中閃過。
稍稍猶豫下一後,他一把抓住瞭弓矢,便想要喝令親衛們放箭騎射。
唯有如此,方有機會射殺禦輦的馬匹,才能將天子留下。
“給我放——”
曹丕話未出口,猛的又咽瞭回去。
箭矢無眼,這要是一頓亂射,萬一誤傷瞭天子怎麼辦?
他此行僅僅隻是來追奪天子,為爭奪曹傢儲位拿到最有份量的一枚籌碼而已。
倘若不小心射傷,甚至是射殺天子,功勞豈非變成瞭罪過?
弒君的黑鍋,他背得起嗎?
曹丕猶豫瞭。
可若不放箭,難道就看著天子,從他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升天?
回許都後,又怎麼跟曹操交待?
功勞沒撈到,反有可能被曹操責備他無能,說不定還會被曹植一派落井下石,把放跑瞭天子的屎盆子扣在他頭上。
如此一來,豈非偷雞不成蝕把米,虧大瞭?
曹丕眼珠轉瞭幾轉,目光射向身旁吳質,厲喝一聲:
“吳質,我曹傢養你何用?隻為今日之事也!”
“若是天子逃脫,你我皆難辭其咎也,你還不動手!”
吳質心頭一震。
曹丕雖未明言,他焉能聽不出其話中暗示。
這是要他帶頭下令,對前方出逃人馬放箭啊!
放箭就有可能傷及天子,這其中風險,吳質又怎會不知。
隻是他出身寒微,正是靠著曹操的提攜,靠著曹丕的恩寵,才有瞭今日的官位。
曹丕說是曹傢養瞭他也不為過。
如今正需他鋌身而出,為曹丕分憂的時候,他能猶豫?
念及於此,吳質一咬牙,大喝道:
“所有人聽令,給我放箭,無論如何要留下天子!”
說罷,吳質彎弓搭箭,率先放出一箭。
幾百名親衛見狀,隻得跟著紛紛彎弓放箭。
雨點般的利箭,呼嘯而起,鋪天蓋地的向著前方人馬射去。
韋晃等眾人,全然沒料到,追擊的曹軍竟然敢不顧帝後性命,肆無忌憚的就敢公然放箭。
他們被射瞭個措手不及,霎時間被射倒無數,慘叫聲驟然響起。
禦輦之內。
正閉目祈禱的劉協,聽得車外響起慘叫聲,還以為是曹軍已經追瞭上來,不由臉色一變。
他猛的睜開眼來,想也不想的就推開瞭車門,想要一看究竟。
“陛下,不可——”
孔融想要阻止時,車門已被劉協推開。
“嗖——”
一支利箭迎面而至。
伴隨著一聲慘叫,劉協仰面朝天,躺倒瞭下去。
“陛下!”
孔融一聲驚叫,冒死撲過去掩上車門,回頭再看劉協時,不由大驚失色。
這一箭,力道極猛,竟已將劉協胸膛貫穿。
如此致命之傷,就算是神仙來瞭,也難將劉協救活啊!
“陛下,陛下~~”
孔融驚慌悲痛,扶著劉協的身軀,一時間是手足無措。
劉協則艱難的抬起頭,看瞭一眼胸前傷情,便知自己是活不瞭瞭。
“朕終究還是沒能逃出曹賊的魔掌,終究是沒有做中興之主的命呀…”
劉協口中湧著鮮血,發出瞭悲涼苦澀的嘆息。
“陛下,是臣沒能保護好陛下,臣有罪於陛下,有罪於大漢啊…”
孔融是淚流滿面,口中不信的責備著自己。
劉協卻沒有怪他,隻氣若遊絲的說道:
“這是朕的命,與孔卿你無關,朕沒時間瞭,朕有一道遺詔給朕那皇叔…”
孔融驀然反應過來,忙是撕下衣襟一角,雙手捧在瞭劉協眼前。
劉協則以手蘸血,顫栗著寫下:封皇叔劉備為大將軍,輔佐濟陰王劉熙繼承大統…
孔融很快就看明白,劉協這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要在死前向劉備托孤,扶唯一的幼子劉熙繼位,完成他未競的中興漢室的大業。
“濟陰王才不過五歲,焉能擔起如此重任?”
“陛下乃天子,有大漢列祖列宗護佑,定然能轉危為安,定然…”
孔融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說到最後再也說不下去。
劉協則緊緊抓住孔融的手,撐著最後一口氣交待道:
“孔卿,你一定要活著見到玄德皇叔…”
“你告訴他,他的雄才十倍於朕,定然能討滅曹賊,興復我大漢!”
“若劉熙可輔則輔之,如其庸碌無能,則他可自為天子!”
“隻要我大漢不亡,隻要這萬裡江山依舊姓劉,朕九泉之下也就瞑目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