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觥籌交錯,談笑風聲的府堂,霎時間鴉雀無聲。
眾人酒杯懸在嘴邊,齊刷刷的皆是驚望向張飛。
有人是驚喜,亦有人是震驚。
驚喜者自然是占大多數。
畢竟在場這些文武豪傑,賭上身傢性命追隨你老劉血戰疆場,固然是折服於你的人格魅力,更多則是想為自己博一個榮華富貴,為子孫博一個世代公侯。
你劉備當瞭皇帝,大傢夥就是從龍之臣,手裡邊的原始股才能變現嘛。
張飛這一嗓子看似口無遮攔的勸進,實則說到瞭大部分人的心坎裡。
於是這部分人是連連點頭,一個個盡皆興奮起來。
少部分震驚之人,倒也不是反對劉備當皇帝,而是吃驚於張飛太心急,過早的把這事搬上瞭臺面。
蕭和自然屬於後者。
淮南方定,江南初統,天子也剛剛才扶立,劉備大將軍的位子都還沒坐熱,哪個頭腦正常的雄主,會在這個時候就心急火燎的趕著稱帝?
何況表面看起來,劉備是一統南方,從版圖上跟曹操形成瞭南北分治,分庭抗禮的局面。
實際上南方三州的軟硬實力,與其版圖疆域的大小,完全不成正比。
就比如荊州的人口,大部分集中在南陽和南郡兩個郡,荊南四郡看似地廣千裡,實則人口加起來可能還比不上一個南郡。
揚州也是一樣,江北淮南的人口,多數集中在壽春所在的九江郡,分佈於淮水沿線各城。
而南面的江東諸郡,人口則多集中於靠近長江的沿岸各城。
至於交州就更不用說,大部分地方還是蠻荒之地,官府控制的丁口兵源,勉強能維持對交州的控制就不錯瞭。
也就是說,南方三州看似版圖遼闊,實則大部分地方為未開發之地,人口耕地皆是有限。
北方諸州則全然不同。
並幽青徐拋開不說,光是兩河的冀兗豫三州,便是一馬平川,沃野千裡,所養之民何止百萬,可耕之地何止萬頃。
兩河諸州就等於是曹操的造血機器,能源源不斷為其補充兵源,供給糧草。
這也是曹操兩度南征失利後,迅速就能回血,兵勢復振的底氣所在。
南方雖已一統,北強而南弱的現實卻還未扭轉,這個時候就急著稱帝,急著大封功臣,顯然不太明智。
何況,以蕭和對劉備的瞭解,他也不是那種逼著自己侄孫讓位的人。
“翼德,你是喝醉瞭麼,胡說八道些什麼大逆不道的混賬話!”
“董卓曹操這等漢賊,尚且未敢謀逆篡位,你竟要為兄去篡奪大位?”
“你是要陷為兄於不忠不義,為天下人共憤的境地啊!”
果然如蕭和所料,劉備是勃然變色,酒杯往案幾上一放,劈頭蓋臉對張飛就是一通斥責。
若擱在平時,張飛必是老老實實挨罵。
現下在酒勁作用下,張飛卻反被刺激到,騰的跳瞭起來,激動的嚷嚷道:
“俺哪裡胡說八道瞭?”
“先帝可是留有遺訓,天子能輔則輔,不能輔則兄長你自為天子?”
“先帝還說瞭,隻要天下是劉傢的,誰做皇帝都可以!”
“當今天子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兒,怎擔當得起匡扶漢室的萬斤重擔?”
“兄長的雄才大略,手握三州之地,打得曹操屁滾尿流,關鍵你還姓劉,你奉先帝遺囑自為天子,乃是名正言順之事,怎麼就不忠不義瞭?”
蕭和眼前一亮,不由對張飛刮目相看。
別看他喝醉瞭,這幾句爭辯之詞,還確實是理直氣壯,讓人找不出漏洞來。
人言張飛粗中有細,確實不假呢…
劉備果然被懟到語塞。
從字面意思來看,張飛說的沒錯啊。
先帝確實留有遺囑,給瞭他“自為天子”的權力,有大儒孔融為證,乃世人皆知之事。
張飛勸你取代劉熙稱帝,也是奉瞭先帝遺囑,合法合理啊。
黃忠等諸將一見這情況,紛紛點頭稱是,出言聲援張飛。
劉備咽瞭口唾沫,隻得道:
“先帝是有遺囑不假,然天子雖還年幼,但他日年長,未必不是一位雄才大略的英主!”
張飛卻癟瞭癟嘴,不以為然道:
“將來之事,除瞭伯溫軍師這等能預知未來的神仙,誰能說得準呢。”
“倘若天子沒成一位英主,反變成瞭桓靈二帝那樣的昏君,那怎麼辦?”
劉備再次被懟到語塞。
他不由瞪大眼睛,惱火卻又驚訝的瞪向自傢義弟,心想三弟你啥時候練瞭這麼一嘴伶牙利齒,大道理一套接著套,懟得你哥哥我啞口無言。
我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場面一時尷尬。
“翼德將軍啊,大將軍現下方得淮南,南方剛剛一統,現在就談繼承大統之事,確實有些操之過急瞭。”
“心急吃不上熱豆腐啊,有些事,急不來的~~”
關鍵時刻,蕭和端著酒杯上前打起瞭圓場,暗暗向張飛擠眉弄眼。
身為蕭和的腦殘粉,兄長的面子可以不給,蕭和的面子卻不能不給。
張飛眼珠轉瞭幾轉,遂撓著後腦殼,訕訕笑道:
“這酒的勁頭真是大啊,俺怕是喝醉瞭,剛才是不是說瞭啥渾話啊?”
蕭和見張飛識眼色,又轉向劉備笑道:
“大將軍,翼德將軍喝高瞭,都是說瞭些醉話而已,當不得真。”
劉備自然知蕭和是在打圓場,給他找臺階,自然是借坡下驢。
於是便哈哈一笑,隻當作什麼也沒聽到,高舉酒杯繼續與眾人開懷暢飲。
不覺夜深,酒宴盡興而散。
眾人皆是盡興告退,劉備亦是醉入夢鄉。
嗜酒的張飛,反倒是唯一清醒的一個,趁四下無人,將蕭和給拉瞭過來。
“俺說伯溫軍師,適才酒宴上時,你怎麼不幫俺說話,咋還和起瞭稀泥?”
“難道你就不想扶俺大哥做皇帝,就不想做個從龍之臣,不想封侯拜相?”
張飛癟起張嘴,劈頭蓋臉對蕭和就是一通質問。
蕭和神色立時肅然,一臉鄭重道:
“翼德將軍你這話可是問的多餘瞭,大將軍對我有知遇之恩,我不想扶大將軍做天子,還能扶誰?”
張飛這才滿意,卻又不解道:
“既然你跟俺一個想法,咱們都想扶兄長做皇帝,為啥你適才不跟著俺一起勸進呢?”
蕭和嘆瞭一聲,便將三州方定,南方初統,曹操實力仍強等等客觀條件,一一分析瞭一番,告訴他劉備現下稱帝,為時還尚早。
張飛也不是純莽夫,聽得蕭和解釋,漸漸也明白瞭過來。
“還有啊,大將軍的性子,翼德將軍你這個做義弟的又不是不清楚。”
“當今天子,乃是大將軍的侄孫輩,你讓他去逼自己的侄孫,直接把皇位讓給自己,你覺得他做得出來這種事嗎?”
蕭和的反問,令張飛心頭一震,不由沉默下來。
半晌後,張飛一聲嘆息,苦笑道:
“你說的沒錯,俺兄長就不是那種人,他要真照著俺說的去做,他就不叫劉玄德瞭。”
蕭和見說通瞭張飛,便話鋒一轉:
“所以說,這種事急不來,步子不能太大,太大瞭容易扯到…那啥,咱們得循序漸進,一步一個臺階,把大將軍給抬上帝位。”
聽到這裡,張飛眼眸一亮,忙問道:
“伯溫軍師,聽你這話,好像心裡已經有數,你倒說說看,怎麼個循序漸進法?”
張飛這一問,可算問對瞭人。
沒有人比他更熟悉,怎麼循序漸進的稱帝瞭。
“這種事兒,他其實是有一套流程的。”
“自古以來,哪有天子直接讓位給一個縣侯的道理?”
“現下大將軍的爵位,乃是襄陽侯,往上走是公,再往上是王,最後才是天子。”
“所以咱們第一步,先得讓天子給大將軍晉爵國公,如此一來大將軍才能有自己的封國,方能名正言順的設置群卿百官。”
“這有瞭自己的封國,大將軍才能在自己的封國內,為麾下謀士武將,為朝廷百官封官,名正言順的與他們建立主臣關系。”
“這封國有瞭,主臣關系定瞭,第二步就是讓天子給大將軍再進爵封王,加九錫什麼的…”
“到瞭這個時候,可以說萬事俱備,大將軍隻需再立一樁大功,咱們就能上表天子,請他遵循天子遺囑,讓位於大將軍。”
“接下來再走個三辭三請的過場,大將軍便能名正言順的繼承大統,登基稱帝!”
蕭和是滔滔不絕,給張飛科普瞭一遍,怎麼從一個臣子,合法的登上帝位的整個流程。
說起來,這套流程還是曹操首創。
當年他就是先稱魏公,再進位魏王,給曹傢代漢鋪平瞭道路。
隻不過臨門一腳時大限已至,最後隻能由兒子曹丕繼承魏王之位,最終逼迫劉協禪讓皇位。
曹操開創的這套流程,也成瞭後世的典范,什麼西晉代魏,劉宋代晉,大抵全是這個套路。
本著向敵人學習的精神,蕭和覺著把曹操這套流程拿來給老劉用,應該也沒什麼毛病。
甚至老劉還更有優勢。
畢竟老劉既姓劉,又有先帝遺囑背書,做天子後連國號都不用改,天下宵小也好,後世史書也罷,可以說是雞蛋裡挑不出半根骨頭。
張飛眉頭緊皺,眼珠溜溜的飛轉,絞盡腦汁的消化吸收著蕭和這套流程。
半晌後。
張飛總算是理清瞭思路,不由嘖嘖驚嘆道:
“伯溫軍師,你說的好有道理啊,你是怎麼琢磨出這麼一套勞神傷腦的繁瑣東西的?”
蕭和輕咳瞭幾聲,淡淡一笑:
“娶個媳婦還要三媒六聘,何況還是當皇帝?”
“有些事,該走的流程就得走,該繁瑣的地方就得繁瑣,不然就名不正而言不順啊。”
張飛若有所思。
片刻後,如若醍醐灌頂,猛一拍大腿:
“就照你說的辦,俺來帶頭,咱們即刻就上表那小皇帝,叫他給俺兄長策封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