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多做解釋,有些事是解釋不清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自己絕對不會將其餘人錯認成心上人。況且那在千絲繭內禦風而行的單薄背影,是無法被任何符咒復制的,哪怕是自己親手給他易的容,但有些東西,假的永遠也不可能看起來像真的。
除非那本來就是真的。
餘回這回倒沒反對,這個人是得找出來。一個修士,在破除瞭千絲繭後不來領賞,卻偷襲打傷瞻明仙主,跑路瞭,那就隻有兩種可能,一,他心裡有鬼,二,他是好人,隻不過太倒黴,遇上瞭腦子有病的司危,於是被嚇跑瞭。
如果是第一種,得抓回來審,第二種,得請回來給人傢道歉,再將事情說清楚,否則那修士還不知要惴惴不安躲到何時。
於是當天下午,他便親自出去尋人。
城中一處小院裡,兩個小娃娃正在曬著太陽吃果子,一個白白胖胖,一個瘦些,臉色也黃,像是病還沒好,但都穿得幹凈體面,一看就知道是被父母好好養著的。見到生人進瞭院子,也不拘束,主動跳下椅子奶聲奶氣地問:“客人是來找我爹的,還是來找我娘的?”
“找你爹,他在傢嗎?”餘回笑著蹲下,他向來喜歡小孩,正欲逗一逗,餘光卻掃見對方腰間掛著的一枚小兔玉墜,頓時臉色一變,伸手拿起來問,“這東西,誰給你的?”
小娃娃道:“是我爹爹呀,爹,爹,有人找你!”
阿金一邊答應著,一邊擦著手從廚房出來,他以為是隔壁鄰居來借東西,抬頭卻看見竟是清江仙主本人,頓時驚得張大瞭嘴,還當是自己出現瞭幻覺,半天才反應過來,慌忙行禮。
“不必驚慌,本座隻是想問你幾個問題。”餘回抬起手,“這玉墜,哪兒來的?”
“是,是那位姓欒的仙師所贈,當時他雇我做向導,聽說我要給孩子過生辰,便送瞭這個給他們當禮物。”阿金結結巴巴地答,“就是同我一道破除千絲繭的那個人,越山仙主曾見過的。”
當初在彭府登記領賞時,阿金隻寫瞭自己的名字,所以並沒有誰知道,與他結伴那人還有如此驚天動地一個姓。阿金繼續說:“就是欒木的欒,仙師當時還說什麼……多姿梅蕊恨欒欒,我沒太記住。”
欒是不同,但這愛扯酸詩的愛好卻沒變,以及玉墜眼熟的兔子雕工,還有隨隨便便就送人重禮的行徑。餘回聽得心跳如雷,他定瞭定神,方才接著道:“你還知道些什麼,一五一十,全部告訴本座。”
“是。”阿金點頭,又不安地問,“那位仙師他……”
“他沒事,不但沒事,反而有功。”餘回道,“本座也不是為瞭找他的麻煩。”
阿金這才放瞭心。他與鳳懷月雖相處還不到十日,但對方愛湊熱鬧,話又多,所以也聊過不少東西,從楊莊,到失憶的傷病,到將來的計劃,零零散散加起來,竟也說瞭小半天的工夫。說到後來,阿金看清江仙主始終一語不發,神情似乎還有些激動,也很受驚,又不敢問,半晌,也隻提心吊膽地站起來,給對方倒瞭一杯粗茶。
餘回花重金買下瞭那對玉墜。他在回彭府的路上,覺得自己踩瞭整整一路棉花,高一腳低一腳,神思恍惚進門後,恰好聽到彭流沒好氣地一句罵:“趕緊去管管吧,瘋瞭又,我是管不住。”
餘回道:“阿鸞還活著。”
彭流:“……”
餘回將手中玉墜拋給他。
彭流凌空接住,看清之後,也是皺眉:“你從哪找到的?這玩意,或許是阿鸞生前所刻也不一定。”
餘回搖頭:“先找到楊莊。”
彭流問:“哪個楊莊?”
如此平平無奇的一個名字,修真界沒有上萬也有幾千。餘回道:“偏僻無人知的,開滿鳶尾花的,不過這事不必大張旗鼓,阿鸞既然將往事告訴瞭阿金,也就能猜到阿金會一五一十告訴我們,他短期內不會回去的。況且他先是被挖瞭靈骨,又在千絲繭內受瞭傷,跑不遠,我猜八成還躲在城內。”
彭流聽得一頭霧水:“你到底為什麼覺得阿鸞還活著?”
等他好不容易將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聽明白,也是瞠目結舌:“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枯爪城爆炸的那個瞬間救走瞭阿鸞,然後將他藏在一個叫楊莊的地方整整三百年?”
“是。”餘回道,“我雖不能保證阿金的故事一定是真的,但他沒理由說謊。況且仔細想想,除瞭這對玉墜,那天偶人在見到他時的反應也極異常,小白會主動跟隨他,當真隻是因為那一寸長的玉骨嗎?更別提他還打碎瞭由靈火煉出的琉璃罩。”
彭流遲疑,這麼一說,似乎也有些道理。
兩人一道進房時,司危正被彭流的捆仙索五花大綁在床上,不綁不行,因為不綁就要跑。聽到動靜,司危轉過頭,問:“終於查清楚瞭?”
這是什麼語氣。餘回重重蹬瞭一腳床,在對方猛然皺起的眉頭裡,找到瞭一絲平衡感,這才拖過一把椅子坐下:“看在阿鸞的面子上,不與你計較。”
司危對阿金的故事並沒有多大反應,或者說,他的所有情緒,都已經用盡在瞭鳳懷月於幻境中轉過頭的那個瞬間,一顆心如被萬丈巨浪拍擊,因為過於猛烈,反倒變得麻木,而此時他的心仍處在千頃巨浪之巔,就算是刮起新一場的颶風,也沒法將浪掀得更大瞭。
他問:“這城裡何處最方便躲藏?”
彭流道:“黑市。”
作者有話說:
阿鸞:你不要過來啊!
第27章
最容易藏的地方,也就是最難找的地方。
三千市的入口,位於城中一座廢棄木塔內,經過多年改造,當中早已是機關套機關,結界套結界,整個集市猶如一座會轉動的巨型迷宮,佈局本就錯綜復雜,更別提還有一個縱橫無序的地下世界,這種地方,別說是藏一個人,就算是藏一整支軍隊也綽綽有餘。彭氏雖然會定期整肅三千市,但主要目的還是為瞭震懾商販,維持秩序,並沒有挨傢挨戶登記過,況且也沒法挨傢挨戶登記。
彭流提前警告:“這是個棘手地方,裡頭魚龍混雜,稍有不慎就會引起一場大亂子,萬不可輕舉妄動。”
餘回也覺得不能大張旗鼓,得暗裡找,除瞭彭流所說的原因,還因為阿鸞既然有心要躲,肯定會密切關註外界動向,動靜一大,隻會將他逼得更遠。
兩人同時看向司危,想征詢他的意見,畢竟這個若發起瘋來,是誰也攔不住的。餘回又皺眉補瞭一句:“你最清楚阿鸞的性格,別把人嚇到。”還有句話沒說,這次八成就是被你嚇跑的。
司危問:“是誰救的他?”
餘回與彭流皆被問住,按照阿鸞先前的人緣,想救他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但若再加上能在司危與彭流眼皮子底下得手、救瞭人卻要藏起來這兩個條件,一時片刻,還真找不出來。
彭流道:“除瞭那些我們知道的朋友,阿鸞私下也沒少招惹人。”他性格外向,熱情善良,被眾人照顧得太好,所以日子過得既自由又迷糊,凡事都懶得操心——比如說旱魃,別人見瞭都是避之不及,他不但撿回瞭傢,而且還撿完就忘,也幸虧對方既窩囊又膽怯,最大的本事就是藏著,換一個修為深厚的,指不定要鬧出什麼麻煩。
所以這個將他救出去的“友人”,也未必就是大傢的熟人。彭流又道:“阿鸞說這位朋友一直勸他留在楊莊,看架勢是不準備讓我們知曉的,若非阿鸞天性愛動關不住,自己偷偷跑瞭,隻怕會在那小村莊裡住一輩子。”
“但他畢竟救瞭阿鸞,這幾百年間也一直好生照料著。”在司危被刺激到之前,餘回及時截過話頭,“不管怎麼樣,先把人找到吧,阿鸞當初被枯骨兇妖啃咬,中瞭噬身蠱,至今未愈,而且還有別的傷處,得好好治一治。”
至於這“別的傷處”裡,有沒有一處是因為剔靈骨而落下的,兩人都極為默契地沒提,免得某人當場上演自我剖骨。
餘回用胳膊肘撞瞭一下彭流:“三千市是你的地盤,你說說。”
彭流思索:“我倒是能讓那裡的管事多加留意,但問題是,阿鸞隨時都有可能再換一張臉,他捏臉的手藝連我都能騙過去,而且又沒有在黑市做生意討生活的必要,隨便往哪個房間裡一縮,這……”
司危卻道:“他縮不住。”
彭流被這四個字說服瞭,確實,一般人跑路,或許能耐著性子躲上一個月,一年,甚至是十年,但阿鸞不是一般人,別說一個月瞭,十天,頂多十天,估計就會忍不住往外探頭。之前在楊莊的三百年,是因為傷病太重沒法動彈,不得已而為之,但現在他已經能動瞭,一能動,那就天王老子來也關不住。
餘回還記得當年舊事:“畢竟是連六合山觀星塔都敢往外翻的人。”高達十八層的巨塔,他腰間掛一條繩子就能往下跳,直驚得四周看守一窩蜂地禦劍去接,不知道的,還以為鳳公子被瞻明仙主關瘋瞭。
司危道:“在黑市辦一場花花綠綠的大戲給他看,不必立刻開始,先等七天。”
餘回一琢磨,這確實像是能引出阿鸞的法子。畢竟黑市裡無論商販還是客人,大多看慣瞭刺激場面,又都忙著開張賺錢,沒幾個會對花花綠綠的大戲感興趣。
彭流點頭:“好,我現在就去安排。”
三千市裡。
鳳懷月已經整整兩天沒有睡好覺瞭,一是因為睡不著,二是因為睡著瞭也要做夢,夢貘被撐得肚子閃閃發光。鳳懷月鼓足勇氣將手放上去,側過頭,又勉強睜開一點點眼睛細縫偷窺,花田綿綿,人影交疊,也不知道衣服到底是穿還是沒穿。
“……”
他覺得自己十分對不起這隻貘。
樓上又不知在剁什麼東西,聲音和雙喜村裡被錘手的老嫗有一比。鳳懷月在床上躺瞭一會兒,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輾轉反側,苦不堪言,無聊得要死。於是幹脆給自己重新罩瞭一張全新的臉,“咣當”一鎖門,出去散心瞭。
可見三位仙主商議出的“等上七天”,還是高估瞭他。
“咚,咚,咚。”
鳳懷月將腦袋伸進人傢的鋪子裡看。
手握砍刀的老板赤裸上身,正在幹活。他的手臂肌肉一塊一塊線條分明地隆起,落刀時有力迅猛,和庖丁解牛分屬兩個不同流派——後者講究精工細作,前者則充滿瞭力量的美感,而且更好的是,並沒有在剁人,這裡是一傢豬肉鋪子。
他心滿意足地欣賞瞭半天,又在隔壁買瞭一包炸好的小排骨,方才一邊用竹簽紮著吃,一邊逛去瞭別處。這一片市集主要還是以吃穿為主,看起來並沒有太多血腥行當,一個臟兮兮的小攤子上擺著十幾枚閃閃發光的海珠,隨口一問價錢,對方回答,五百玉幣一枚,這些隻是樣品,如果要買,按匣起售。
至於其餘賣佈料的,賣玉器的,甚至是賣花鳥魚蟲的,也是隨隨便便就能開出天價。鳳懷月覺得紅翡臨走之前那一堆威脅恐嚇純屬多餘,因為隻有一萬多玉幣的自己,是遠沒有辦法在此橫行囂張,惹人註意的。
不過若仔細找找,便宜的消遣也不是沒有,比如說他很快就摸到瞭一處茶樓,花點小錢就能有茶有點心,還能聽一下午的書。講的故事也精彩,霸道仙君是真的霸道,將美人囚禁於室,先這樣,再那樣,最後美人不堪忍受,買通下人連夜跑路。鳳懷月混在一群婆姨嬸嬸裡,聽得深深著迷,忍不住催促:“怎麼不講瞭,然後呢?”
沒有然後瞭,預知後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鳳懷月意猶未盡,拉著隔壁桌大姨討論瞭半天故事情節,又約好明日要繼續一起來聽,因為聊得火熱,最後甚至還去大姨店裡混瞭一頓不要錢的飯。可見他的好人緣,其實也不是全然靠臉,主要還是性格討喜。吃飽喝足,天色已暮,入夜後的三千市鳳懷月是不想多看的,他在一片男歡女愛的尖叫聲中腳步匆匆地回到地下,睡前不忘將新買的床褥仔細鋪好,流光閃閃,如水傾瀉。
小白從他懷中興高采烈飄出來,搶先一步滾上去撒歡。
鳳懷月洗幹凈手,本來想叮囑兩句在黑市別闖禍,但轉念一想,先前每一回都是不叮囑還好,叮囑完反而氣勢洶洶燒天燒地,於是立刻閉嘴,隻用指背蹭瞭蹭那暖融融的火苗,又用被單一角假模假樣給它蓋瞭蓋。
玩得不亦樂乎。
而在魯班城的司危,卻是一個噩夢連著一個噩夢,他捂著刺痛的胸口翻下床,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走。弟子不敢阻攔,隻能遠遠跟著。司危在空中畫出一張易容符,替自己換瞭一副容貌。他穿過大半座城,踩著木塔臺階上冰冷潮濕的露水,進瞭三千市。
被掛在鐵鉤上的妖獸正在張開血盆大口嘶吼著,周圍看客一片熱鬧歡騰,齊刷刷振臂吶喊。司危知道鳳懷月不會喜歡這種地方,他喜歡的熱鬧,向來都是幹凈的,奢靡的,漂亮的,不臟污不血腥不情色。
可黑市裡是極少有這種地方的,於是司危就這麼從一個結界穿過另一個結界,最後好不容易到瞭一條相對安靜些的街道,豬肉鋪子的老板已經準備關門收攤,還有一個抱著木匣的小姑娘,正在貼著墻根慢慢走。
司危叫住瞭她。
“有人買你的海珠嗎?”
“幹嘛,你要買啊?”小姑娘擺瞭一天攤子,問的人多,買的人少,正是一肚子火的時候,現在又被人提這種蠢問題,口氣自然也沖,她兇悍道,“不買就別問!”
司危道:“我買。”
小姑娘斜睨一眼,並不相信:“真的假的,我這可是最好的海珠,而且不零賣的,至少一匣。”
“我知道這是最好的,所以才要買。你一共有多少匣?”
“十匣。”
“少瞭些,不夠他玩,不過聊勝於無。”司危點頭,“好,我都要瞭。”
小姑娘愣瞭一愣,不可置信自己這麼快就做成瞭生意,她上下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男人,聲音也放得恭敬起來:“都要?你都沒問過我價錢。”
司危丟給她一個乾坤袋。
小姑娘打開一看,喜得差點叫出聲來,她是個識貨的,知道這是走運遇到瞭大主顧,便急忙笑道:“仙師請隨我來。”
她一邊領路,一邊又問:“仙師買這些海珠,是為瞭煉丹嗎?我大伯手裡還有最好的黑蚌珠,也是罕見的好貨,仙師可要看看?”
“不為煉丹,是為瞭給我的心上人抓著玩,他不喜歡黯淡的黑蚌珠,隻喜歡亮閃閃的漂亮東西。”
“抓著玩?”小姑娘聽得咋舌,她在黑市裡見多瞭有錢人,但有錢成這樣的,屬實沒幾個。她越發止不住好奇地打量對方,又試探地說:“那仙師的心上人,一定很漂亮吧?”
“如月如星,世間萬人皆不可及。”
小姑娘心想,原來是這麼一個風華絕代的大美人,那喜歡抓著玩海珠,好像也不是不行。她順利做成這筆生意,心情好得很,待客人走後,便蹦蹦跳跳跑到夜市上買糖水吃,順便將今晚的奇遇告訴瞭好朋友,而朋友回去之後,又將同樣的故事轉述給瞭爹娘,大傢一起聽個熱鬧。
恰恰好的,她爹就是那名小茶樓裡的說書先生。
於是第二天,早早跑來占位置的鳳懷月,就聽到瞭這個全新的,霸道仙君豪擲千金,給美人買下整整十匣寶珠的故事。他側過頭問隔壁大姨:“可是那美人不是已經跑瞭嗎?”
大姨以過來人的口吻告訴他,正因為跑瞭,才更得花心思去追,買十匣寶珠算什麼,照我看,那美人就得在外頭多待一陣,待得越久,才越值錢。
鳳懷月堅持:“可我覺得十匣寶珠已經夠瞭。”
大姨恨鐵不成鋼,將他拍瞭一巴掌,罵道,夠什麼夠,這得虧戲裡唱的不是你,否則還不知要怎麼缺心眼地被人哄瞭去。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