艙底,船工正緊張地與海妖對峙,就在他們覺得對方即將要撲上來時,為首那隻海妖卻松開利爪,“咚”一聲,垂直跌回海中,其餘海妖自然也跟瞭過去,帶著風暴一起消失在瞭海的盡頭。船工面面相覷,不明白對方這來瞭又走是什麼意思,卻聽到高處管事正在大聲喊:“快,繼續航行!”
風帆飽脹。
午後太陽慘淡,被雲層阻隔之後,隻剩下瞭一星半點光。宋問伸手接住一點飄雪,道:“內陸隻有太陽雨,還沒見過這太陽雪。”
彭循道:“你也不嫌臟。”
“雪有什麼好臟的。”
“別處的雪自然不臟,但這是陰海都。”
陰海都,就很萬事萬物都很惡心。彭循伸瞭個懶腰往回走,宋問叫住他:“大白天的又要睡?”
“反正又無事可做。”彭循往船艙中看瞭一眼,清江仙主在忙,瞻明仙主在忙,鳳公子在忙,你我完全插不進手,不如補眠。
他將自己往床上一拋,舒舒服服地睡瞭過去。宋問拿這睡仙完全沒轍,隻能自己將四艘船一一停靠穩當,再佈下結界,把第五艘船密不透風地圍瞭起來。
船艙中透出紅色暗光,看起來就好像是燃起瞭火。打開的玉匣中,一副剔透靈骨整齊排列,司危道:“還想要什麼,說出來,否則換進去後,就不好再拿出來瞭。”
鳳懷月在床上撐起半邊身體:“還能鑲別的嗎?”
餘回忍無可忍:“不能!”
鳳懷月:“哦。”
不能就不能。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夜幕很快再次來臨。睡醒後的彭循依舊呵欠連天,耷拉著眼皮蹲在甲板上,紅翡問:“你看起來怎麼像是被誰吸幹瞭陽氣?”
“小姑娘傢傢的,說的這是什麼虎狼之詞。”彭循從乾坤袋裡摸出一個果子,“鮫王怎麼樣瞭?”
“睡瞭,她傷重得很,得多休息。”紅翡踮起腳,往那被結界封死的船上看瞭一眼,“鳳公子呢?”
“不好說,不過沒動靜就是好動靜,換靈骨少說也要三五天。”彭循伸瞭個懶腰,“其餘船隊都走之後,這裡可真悶,早知道就讓長願留下瞭,聽他罵罵人也好。”
另一頭的宋問:“別!”
紅翡道:“搞不懂你。”
彭循也道:“搞不懂你。”
宋問懶得理這兩個無聊人士,將船隻固定好之後,站直身體正準備回艙,海中卻忽然掀起一道巨浪,裹著巨響鋪天蓋地當頭壓來!紅翡被嚇得瞪大瞭眼睛,關鍵時刻,幸有花端端及時趕到,一劍將巨浪斬為漫天暴雨,噼裡啪啦地砸向甲板。
天地間風雨如晦。
花端端因方才那一擊,嘴角湧出絲縷鮮血,彭循扶住他,宋問則是拔劍出鞘,看著海中那艘上下沉浮的,幽靈一般的船,以及船上裹著黑色鬥篷的男人。
溟沉並不欲與這三人多言,他揮手再度召出萬鈞之力,在海中卷起滔天的浪!濃厚煞氣自海底蒸騰而起,像蛇一樣將五艘船之間的結界咬得千瘡百孔,惡靈們拖著船體往最深處拉拽,船艙瞬間就進瞭水。
海妖們放肆地笑著。
下一刻,就笑飛瞭自己的腦袋,金光抹向脖頸,將那些醜陋的頭顱悉數絞飛。餘回飛身而出,一手定住風雨,另一手當空斬向溟沉——
卻被一股巨力彈開。
“清江仙主。”溟沉道,“你我許久未見。”
餘回糾正:“不是你與本座許久未見,是你許久未見過本座。”
這話顯然大大戳中瞭溟沉的痛處,因為在月川谷度過的那些歲月中,自己的確隻能躲在隱蔽處,遠遠看著眾人的歡宴,對方的確沒有見過自己。
餘回上下打量著他,搖頭道:“阿鸞遇到你,真是倒瞭八輩子血——”
話音未落,溟沉便已經怒吼出聲,一雙利爪驟然伸長,直取餘回面門!當初在魯班城時,彭流就是猝不及防著瞭道,胸前被撓出一片破破爛爛的幽藍傷痕,而現在,鬼煞指甲中的煞氣已經快要完全遮住藍翅花的幽光。
餘回側身閃開,道:“這世間也唯有阿鸞天真,竟會信瞭你染個指甲,就代表著不會再殺人。”
“你們逼我的。”溟沉目光陰鬱,“在楊傢莊那三百年,我與他都過得很好。”
餘回評價:“就沒見過你這麼不要臉的。”
溟沉緩緩抬起手,海面翻湧的黑霧更甚。
餘回繼續道:“你明知阿鸞眼下正在換靈骨,卻還要來搗亂,看來是存心不想讓他好過,又或者說,你根本就是故意奔著這點空檔而來,至於阿鸞是否會因此傷重,並不打緊?”
“我此行並不為帶走阿鸞。”溟沉道,“隻為殺你。”
餘回點頭,好想法,趁著船艙內二人皆不能動,先來解決瞭我,倒也算有些謀略。
花端端卻在下方道:“到底是不想帶走阿鸞,還是不敢讓他看見你這懷胎十月的模樣,亦或是不敢面對瞻明仙主,呵呵,行吧,隨便說。”
溟沉暴呵:“放肆!”
隨著他話音一同炸開的,還有萬千妖魂!那些濃黑的霧氣張開同樣漆黑的利齒,瘋狂朝船上湧來!溟沉駕船升至高處,看著海中央即將被啃至四分五裂的船,眼底顯露出近乎於恐怖的笑。
他初時的確隻想趁著司危無法抽身,先殺瞭餘回,再殺瞭那討厭的,總是賴在月川谷不走的花端端。
但現在,可能是被眼前這相差懸殊的實力蠱惑,他忽然又覺得司危似乎也沒那麼值得恐懼,自己完全能帶走阿鸞,至於靈骨,三百年前能湊齊一副,三百年後更能湊齊一副。
紅翡拼命壓住門,不讓外頭“砰砰”亂撞的黑霧進來,大荒安慰她:“不必緊張。”
“怎麼可能不緊張嘛。”紅翡都要哭瞭,雖然她很幹巴,但並不影響哭,“瞻明仙主不會真的不出來瞭吧?”
大荒道:“不會。”
彭循一劍將撞門的妖邪掃飛,卻沒留意身後又冒出來新的一群!那些黏糊糊的海底怪物彈跳力驚人,像青蛙般一躍而起,牢牢壓在他背上!彭循暗罵一句,伸手去夠遠處的劍,對方卻已經用鮮紅的舌頭卷上瞭他的脖頸。
血霧飛濺!
藍色靈焰如地毯瞬間鋪開,將血與屍體燒瞭個幹凈,彭循趁機翻身而起。甲板上黑霧也無聲慘叫,扭曲著化為道道青煙。
司危目如寒星,長劍引雷——
轟隆隆!
溟沉本能地抬手用結界去擋,司危的視線卻落在他畸形的肚子上,眉梢微微一挑。
沒有什麼比這更加屈辱瞭,溟沉一把掀過鬥篷,朝他撲瞭過來。
漫天也燃起藍色靈焰。
那些濃黑的霧被靈焰燒得紛紛向下躲。海面激蕩,像煮開的鍋一樣不斷冒泡,細看那些密密麻麻的,都是煞氣,餘回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煞氣。宋問向後避讓幾步,看著遠處綿延不絕的黑霧,震驚道:“他是將陰海都壓箱底的貨都帶出來瞭嗎?”
餘回道:“他是陰海都的都主,不是傻子。即便是信瞭杜老板娘的話,也不會腦子一熱孤身前來。”
彭循在另一邊鬼叫:“來個人幫忙啊!”
船要沉瞭,你們看起來是真的一點都不急。
花端端也被惡靈纏得脫不開身,抽空抬頭看,黑雲之下,靈焰與煞氣仍糾纏在一處,而就在此時,一道白影似光,也似釘子一般,生生卡進瞭那藍與黑中。
司危道:“阿鸞!”
溟沉心底一慌,扭頭看時,一柄長劍似流星,已然逼至眼前。
“……”他嘴唇微微動著,沒發出任何聲音。
鳳懷月皺眉:“收手吧。”
黑色霧氣在空中擰成繩索,織出一張巨大牢籠,溟沉用盡全力往前一拉,想要將他禁錮在內,卻哪裡能得逞。藍色靈焰沖天燃起,鳳懷月破光執劍,與他的頭顱堪堪擦過。
溟沉瞳孔陡然緊縮:“你竟然真的想殺——”
聲音戛然而止。
他低下頭,看著沒入自己肚腹的手。煞氣像蛇一樣湧出來,司危咬牙拼力往後一拽,鳳懷月驚道:“小心!”
被拽出來的不是煞氣,不是妖丹,那竟然是另一個溟沉,不,是另一隻鬼煞!對方狂躁地張大嘴,朝司危咬瞭過來!溟沉也趁機去奪鳳懷月,司危一掌打開正纏在自己身上的妖物,另一手揚出火鞭,將鳳懷月卷至高處。
溟沉不死心地繼續去追,鳳懷月反手拔劍出鞘,小白也在他懷中轟然炸開,打得溟沉吐出一口血來。
而另一隻鬼煞仍在不斷咆哮著,司危卡住他的脖頸,再往半空看時,溟沉早已無影無蹤。
海也重新恢復瞭平靜。
彭循道:“唉,怎麼讓他給跑瞭?”
宋問道:“不然你先看看瞻明仙主眼下的狀況,再說這句話呢。”
那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應當就是陰海都的另一名都主。可能是在肚子裡被關久瞭,所以瘋得格外外露,血盆大口張得堪比銅盆,煞氣也濃得像墨。司危單手將他拎在半空中,面無表情用靈焰燒瞭足足一刻鐘,對方方才四肢垂軟地消停下來。
“砰”一聲,重重砸向甲板。
宋問忍著不適上前細看,道:“這兩隻鬼煞,還真是同一張臉。”
司危吩咐:“多看兩眼。”
宋問不解,為什麼要我多看兩眼?抬頭才發現,哦,原來話不是對我說的。
鳳懷月拒絕:“我不想看。”
司危:“哼。”
風懷月:“我不看怎麼你也‘哼’!”
但司危是真的不介意他看,還有什麼事比討厭的人變成醜東西更令人舒心嗎,沒有瞭,本座不僅允許你看,還可以大看特看。
鳳懷月:“……說瞭多少遍我不想看!”
雪下得越發大,鵝毛浩浩。
餘回道:“你為何要留下他的性命,總不能是為瞭養著讓阿鸞看吧?”
司危:“也無不可。”
鳳懷月:“好好說話!”
司危看向餘回:“你若被人吞瞭,是會感激涕零,還是會恨死對方?”
餘回答曰,我又不是腦子有病,我感激涕零。
彭循用腳踢瞭踢癱軟的鬼煞:“也對,他本是堂堂都主,落得今日這下場,心中不可能不怨恨,但單憑自己又報不瞭仇,所以隻能靠我們。”
敵人的敵人,就是可以聯手的對象。倘若隻能殺一個,宋問道:“反正他更恨的那一方,肯定不會是我們。”
溟沉捂著肚腹,踉蹌回到陰海都,樓老板正站在港口處等,見都主折返,急忙迎上前。
“無妨。”溟沉一擺手,鬥篷被海風掀起,那裡沒有瞭高高的肚子,取而代之的一個漆黑的洞,被煞氣封著,格外驚悚。
樓老板看得心驚肉跳:“這……”
溟沉一把掃開他,跌跌撞撞地朝著城內走去。
新的一天,慘淡的冬陽再度升起。
宋問用術法補船,彭循坐在桅桿上,道:“昨晚可真是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