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歷七年九月初五寅時三刻,曲阜孔林享殿被兩排白燈籠照得通明。羅耀國的得意門生,山東省農會會長馬寶才穿著身太平天國的大紅官袍,端坐在一張黃花梨的案幾后面,目光從分列兩側的一百多條精壯漢子身上掃過——這些人都是山東省各縣(散州)的農會會長,全都是馬寶才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里,從黃河河道大工的工地上一個個提拔起來的。
為了突破山東這個“封建堡壘”,羅耀國和左宗棠、馬寶才等人可是費了不少心思。
山東省在如今太平天國統治的省份里面,絕對算是一個特別頑固,特別難搞的封建堡壘了。甚至比湘軍的老巢湖南還難搞——湖南不僅是湘軍的老巢,也是太平軍的重要兵源地。這些年向太平軍和清妖輸送了大幾十萬精壯漢子,接著又潤出去好多。連著幾輪的人口輸出后,湖南省內的人地矛盾稍有緩和,地方上能折騰的刺頭也都有了去處。
而山東這邊,不僅人口特別多,而且這兩年輸出的還不多,只有黃泛區少了一二百萬,余下的地方還是老樣子。另外,山東當地還是名教發展最蓬勃的地方——孔圣公就是山東人啊!而且曾國藩一度也是山東這邊的話事人,所以發展出了一大批的名教骨干。太平軍進來的時代,山東的名教已經建立起了省、府、縣、鎮(鄉)五級體系,一層管著一層,組織上已經相當嚴密了。
而且,太平天國剛剛進來的時候,黃河還在到處泛濫呢!
不把黃河給治服了,誰的日子都沒法過。
而治理黃河.就是太平天國在山東建立農會體系的一個機會。
于是,羅耀國就把自己的得意門生派到山東,先當河道總管,主持治理黃河——得把從山東入海的黃河河道給固定住了。
而馬寶才也不含糊,上任之后就從山東各縣招募了幾十萬民伕,苦干了小兩年,終于把黃河河道給管束住了。
在這兩年當中,他也把山東八散州九十六縣的農會班子給搭建起來了——幾十萬治河伕子是從山東省的一百多個州縣招募來的。通過小兩年的考察、選拔、培訓所挑選出來的農會干部當然是相當得力的。
此外,為了確保這些農會干部真能壓住局面,馬寶才還從治河民伕當中挑選了十萬精壯參加軍事訓練,最后淘汰了一些,余下的組成了八萬山東民兵。
有了一百多個農會的幾千名干部和八萬民兵,山東的分田分地,總算是到了火候,可以開始了。
不過馬寶才現在辦事已經不像剛跟著羅耀國干大事業時候那么毛糙了,他也知道不給“出路”的政策不是好政策,也知道要分化拉攏敵人,要養幾個花瓶,豎幾個典型,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
“孔副會長,”馬寶才目光往身邊一個頭發花白,腦袋上扎了個發髻的中年人道,“你是曲阜本地人,又是孔子的后人,還是衍圣公府的三爺你說說,這個曲阜的田要怎么分?”
這個孔副會長名叫孔繁煦,是跑去西安的衍圣公孔繁灝的三弟,還是山東兗州府名教的祭酒,因為特別怕死,所以太平軍一來就獻了降表、拜了上帝!
不過羅耀國覺得他還是繼續尊孔比較好——統戰對象可不能變成自己人!
所以他就一直白天尊孔子,晚上拜上帝。
等到了馬寶才要搞山東均田的時候,就把他找來當了省農會的副會長——由山東省最大的地主家的三當家當一起來“領導”分田分地,這分田分地工作還能搞砸了嗎?
“當然是平分!”孔繁煦穿著一身打了補丁的深衣,一副艱苦樸素版的孔夫子模樣,揮動胳膊道,“必須平分一切土地,廢除一切債務得讓俺們山東的鄉親吃上飽飯!”
馬寶才贊同地點點頭:“孔副會長,就怕山東省內的名教士紳抗拒分田啊!”
孔繁煦斬釘截鐵地說:“誰抗拒,誰就不配尊孔,誰就不是名教信徒咱們太平天國的分田分地其實是在搞井田制!井田制就是把土地分成九份,公一民八現在太平天國的農稅加上各種雜稅,差不多就是公一民八,這就是井田制啊!”
“那廢債呢?”馬寶才又問。
“必須廢!”孔繁煦堅決道,“九出十三歸的閻王債哪里是讀圣賢書的人該放的?誰要反對,誰的孔經就白念了。”
馬寶才點點頭,道:“本官當年在湖南搞分田分地,殺人太多,被老師批評,叫我要以德服人所以本官在山東分田分地時就準備以德服人了。”
孔繁煦道:“大人仁德。”
馬寶才擺擺手:“是我老師吳王仁德!”他的語氣突然放沉,“不過若是有人敬酒不吃吃罰酒,本官還是知道要怎么殺人的!”他忽然橫了孔繁煦一眼,“孔三爺,山東名教還是擬個《請分田分地疏》遞上去吧!”
“好好,下官馬上去辦!”
孔府西跨院的藏書樓地窖里,二十箱轉輪手槍在油燈下泛著藍光。
“滌帥已經給沂蒙山里的王大祭酒下了命令,他的五千精兵,五日后可抵泗水。“湘軍參將李續宜一身苦力的打扮,盤腿坐在一箱開了蓋子的轉輪槍邊上。
他說的“王大祭酒”就是湘軍的將領王鑫,這位羅澤南的得意門生在殘清西逃前,被曾國藩任命為名教山東大方治頭大祭酒。不過他這個治頭祭酒沒辦法在兗州府城里上任,只能躲在山里面和太平軍周旋——因為山東并沒有分田分地,士紳地主的力量還在,農會、大同會無力控制基層,所以王鑫還能在山里拉起一支隊伍和太平軍對抗。
太平軍剿了他幾次,并沒有什么成效。
不過隨著黃河治理工程告一段落,山東分田分地即將開始,王鑫的末日也不遠了,所以現在準備奮力一搏!
曲阜衍圣公府的二爺孔繁熏的翡翠扳指刮過一支轉輪槍:“滌帥什么時候率兵東征?光靠王大祭酒的五千人,恐怕.”
這位孔府二爺和弟弟孔繁煦不一樣,身為山東省名教治頭大祭酒的他,是一位忠實的名教弟子,這兩年都是“明服太平,暗忠大清”的。
“王璞山是只有五千人,可是山東一省士紳能拉出來的有多少人?”李續宜看著孔家二爺,“太后已經下旨,封王璞山當山東將軍了山東一省之兵都聽他的調度!孔大祭酒,山東巡撫一職還空著,這就是給你留的!”
孔繁熏突然掐斷了自己的翡翠扳指:“三日后農會要分姚村鎮一帶的幾千畝土地,我安排了五十死士扮作佃戶鬧事,把城內的長毛兵都引過去”他蘸著冷茶在檀木桌上勾畫出了曲阜城的模樣,“我的人同時在城內舉兵,打開城門”
曲阜西北姚村鎮的官道上,韋昌輝、左宗棠的衛隊在一聲嗩吶響后,全體立正,停在了鎮子外的一處破廟旁。
摩爾掀開車簾,望見枯柳下蜷縮的乞丐——那人的辮子纏著草繩,肋骨透過破襖依稀可見,腳邊的陶碗里一無所有,看這個樣子,已經沒幾日好活了。
“山東境內隨處可見餓死的乞丐”弗里德里希鋼筆頓在筆記本上,他的目光遠處墻根下的場面給吸引過去了。
三個穿補丁綢衫的男子就蹲在不遠處的墻根下喝粥——看他們的穿著打扮,并不像佃戶,不過一樣是身材消瘦,面有菜色,比起開平礦務局的工人差多了。
白斯文順著弗里德里希手指的方向看去:“這些是中小地主吧?這年頭.地主家也沒余糧啊!”
“地主也窮?”摩爾感興趣地問,“斯文森,那你.”
白斯文白了他一眼:“我和他們能一樣嗎?”他壓低聲音,用英語道,“我是貴族.有年金和莊子的貴族!他們那些地主家就是二三十畝土地,擱在歐洲連富農都算不上!也就是餓不死而已。”他又指著其中一個看上去特別瘦的地主,“那人多半是個大煙鬼,嘿嘿.一副家當早晚都變成云和霧!”
“山東沒有禁煙嗎?”弗里德里希問。
白斯文冷笑:“哪里禁得了?山東沒有分田分地,這農會的力量就不會有多強,管不了那么多.要不然也不至于處處餓殍!”
摩爾點點頭:“那么說起來,農會的分田分地還是進步的。”
“進步?”白斯文冷冷一笑,“效果可有限山東就這么點土地,怎么分都是不夠的!分地唯一的好處,就是把鄉野之間的暴民都集中到農會手里,這樣農會就能壓住局面了。”他又一指那三個地主,“你們看,他們和日本國的武士有什么不一樣?”
“他們.沒有刀!”摩爾道。
弗里德里希則在筆記本上記下:“中國的地主和日本武士最大的不同,就是沒有鎮壓農民的武力他們是坐在火山口的地主,必然會被毀滅!”
摩爾掃過弗里德里希的筆記本,淡淡地道:“我們就是來看他們的毀滅的.當地主放下武器時,他們必然被農民毀滅,而當資本家放下武器時,他們就必然被工人毀滅!”